既然无论如何暂时都无法得知阮如跟唐婉究竟说了什么,傅瑶便也没了兴致,但她也不想听徐励念叨跟她说什么文章讲什么道理,又想到自己今日本来也许是能在一旁听的——要不是徐励横插一脚的话,因此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满,更不想搭理徐励了。

    眼见徐励手上还拿着书册呢,傅瑶眼珠子一转,退走几步,假装去看墙边开的腊梅,但说实话,傅瑶如今更喜欢春日花团锦簇的热闹,看了一下便也没了兴致,只是不想到徐励跟前受他折磨,宁愿站在那儿发呆,也不愿意回徐励跟前。

    徐励将书册放下,傅瑶早已经不在跟前,就只留了个背影给他,她头微微低向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从背后看,怎么都不像是心绪甚好的样子。

    徐励迟疑了一会,到底是不放心,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到她身后站定,伸出手想唤她又自觉有些不妥,连忙将手缩回,但不管不问心中又实在是不安,偏他一向没有安慰别人的经验,站在她身后踟蹰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你别不开心。”

    他脚步很轻,傅瑶一是本来就在想着事情、二是没想过他会跟过来,他突然的出声,声音从这么近的地方传来傅瑶一时没防备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发现他就在自己身后更是莫名心慌,下意识想退一步,谁知脚下一踉跄,顿时站立不稳,差点向后摔去。

    但她并没有真的向后倒去,上一刻她身子微微向后倾,下一刻却已经调转了方向往前扑去。

    是徐励拉住了她,他俩离得这么近,他一伸手,便将她拉回来,手上的力道还顺势将她带入自己怀中,而本来担心自己要摔倒的傅瑶也如溺水的人要抓住浮木一般,下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襟。

    傅瑶瞬间懊恼——好好一个人,青天白日之下站在也能差点摔着,这种事说出去谁信,别待会徐励以为她是故意的投怀送抱……心下忧虑着,抬眼想看徐励的表情,一抬头,却坠入他幽深不可见底的眼。

    这场景似曾相识,傅瑶有些恍惚。

    下一瞬,指尖好似被针扎火烫到一般,手指攥着的布料仿佛烧红的铁块,傅瑶连忙松开手,想要推开徐励、想要从徐励身上起来,然而他的手紧锢在她腰间,她根本使不上力。

    傅瑶垂眸看了一眼,再抬头,眼睛已经有些发红。

    徐励也立即收回手,想说什么,傅瑶已经退后了两步。

    傅瑶不再看徐励,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五只手指完好,没有一丝伤口,没有什么所谓针扎也没有烫伤过的痕迹——也不可能会有,她知道那一瞬间的痛觉是假象是虚妄,但那一瞬间,却又那么真实,而且那痛意经久不散,从指尖燎过四肢百骸,最后一路蔓延到了心脏。

    傅瑶捂了捂心口,那里也像有一千根针扎过又接着被一只手重重□□过一般,比指尖更甚百倍的疼痛让她止不住煞白了脸。

    徐励到底是不放心,走到她旁边瞥了一眼她的脸色,不太确定的开口:“你……是不是疼得难受?”

    他回想了一下:“你刚刚是不是扭伤了脚?”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便想起方才自己也解释不清如同被鬼绊倒一般的解释不清的事,不由得气鼓鼓道:“没事!”

    顿了顿又自嘲道:“我有没有事你不是再清楚不过吗?”

    如果她是真的疼的难受,如今他俩应该换过来了,他分明是明知故问——傅瑶神色戚戚,是啊,所以她也清楚,她感觉到的疼痛都是假的,可是她更清楚、只有她清楚,那些疼痛又是真的。

    他俩这奇奇怪怪的关系,说不清理不断,看似他能替她承担病痛、伤害、不适,但果然有些东西是替代不了无法感知的。

    傅瑶心绪复杂,失望、自嘲却又了然,失望于这种疼痛居然无法让徐励尝尝,自嘲于自己居然是有过期盼的,但这两种情绪最终都归于了然,是啊,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个人,纵然是被命运强行绑在一处,却始终还是不同的人,都说感同身受感同身受,纵然是“身受”了,也未必就能“感同”——这世间大概没有人能理解她在抗拒什么害怕什么,就算说出来,大概也只是会被说是矫□□多,这世间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痛苦,尤其是徐励。

    她早就已经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所以她生气,更多是因为自己。

    方才那一瞬间,她又想起了上辈子的事——他们初见时的场景。

    上辈子有些事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实话。

    对于徐励,傅瑶其实并不了解,徐励不曾与她说过自己的事,李长青或者常嬷嬷等人或许是不知道,或许是被徐励嘱咐了什么,偶尔傅瑶问起,他们也是一问三不知,傅瑶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且可疑,渐渐地便不会再去自讨没趣。

    她对徐励的了解,来自于市井传言,来自于他的字,

    徐励的字很少流落在外,唯一能找到的,也不过几篇策论,还是跟许多人一起结集成册的那一种,比如说殿试诗做的文章。

    他们是夫妻,她却是从外边外人手中买到的“真迹”,临摹了三年。

    魏嬷嬷傅瑶到底是什么心思,傅瑶只肯承认说是因为两人既成夫妻,所谓情意,皆是一个妻子的本分——但其实不是的,若她只是出于一个妻子的本分,在明白徐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妻子之后,她就不该生出任何的怨怼。

    她怨徐励,但即使上辈子那般惨淡收场,她对徐励也依旧算不上恨,非要说恨,她恨的只是自己——这场关系中唯一动过心的自己。

    是啊,她曾经也是动过心的,但并不是在婚后,不是因为既成夫妻所以才尝试着能不能好好过日子所以才动的心,是在很早的时候、在婚前、在初见的那日。

    他们初见的时候,她已经被困在傅家太久,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出路,她那日出事不是意外,她是抱着必死的心与傅家闹破的。

    可她那一日遇到了他。

    所谓的动心并非没有来由,但谁叫她那时是在傅家,而傅家早已经对她的将来有了安排。

    傅家不会看不出她的故意,所以这种事,不会再有下一次,他们将她看管得更严,更有甚者看出她的心事——少女情思萌动,在寻常人家、至少若她还在左家,并不算什么事。

    可那时候她在傅家,

    已经打定主意并不打算给她寻常婚姻的傅家。

    可想而知,紧随而来的,是多少侮辱、谩骂与打压。

    那些侮辱和谩骂并不能触动她分毫,她坚决否定着自己的心思,因为她很清楚,傅家是什么打算,不该生的心思,只会害人害己。

    她从来没打算嫁徐励,因为她知道,傅家不会让她嫁给徐励,她不会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但纵然她没有,也还是承受了很多的污言秽语轻贱鄙视。

    她知道,傅家是想将她贬为污泥,抹消她的尊严,磨去她的锐利,他们还想着,她能为他们所用。

    傅瑶也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冲动了,在傅家寻死觅活,死了便也死了,撼动不了傅家分毫。她松了口,打算先假意顺从傅家的安排,然而傅家却又改了主意想让她嫁徐励。

    傅瑶一开始没有同意,反而是更坚决地拒绝,更坚定地否定自己的心事——她知道,傅家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不可能顺着他们的意思的,何况傅家对她的安排虽然没有过了明路、就连她这个人本来也没有过了明路——不管谁娶了她,终究是隐患一桩。

    当然,最后她还是嫁了,因为他们拿左棐威胁她——但就算是傅瑶自己也不清楚,她所谓的妥协里,是不是还是有自己的一分私心在。

    也许是有的吧。

    否则的话,她不该那么痛苦的。

    明知道他俩婚姻的本质是什么,明知道他娶她也许是被逼无奈也许是也存了麻痹瑞王一派的心,却还是奢望过他俩能像寻常的夫妻一般。

    她活该那么痛苦。

    所以她只是怨徐励但不恨他,她恨那个可悲又可笑的自己。

    但有时候想想,她对徐励的怨其实也站不住脚,他只是没有回应过她而已——他其实并没有义务回应她,她又不是他想要的妻子,是傅家是瑞王硬塞给他的,甚至也许傅家还吩咐了她什么——别说,傅家的确是做了这种事,只不过傅瑶从来没打算照办而已——徐励防着她,才是人之常情。

    可就算想明白了所有,她还是会痛,还是会怨——直至今日她已经不再是上辈子的傅瑶,其实偶尔她也清楚如今的徐励也并不是上辈子她嫁的那个人,她依旧还是会迁怒,恨不得叫徐励也尝尝她曾经的苦痛、此时的苦痛。

    可又清楚这样的想法无理且不可能实现,心口处便更是郁郁难消疼痛难忍。

    她半晌不说话,徐励只能看到她脸色不好,终究是不放心:“是不是其实还是哪里疼的?”

    “还是——”他看了一眼她手捂着的地方,只一眼便不敢多看,但只一眼也看清了她那发白的指骨:“是心口疼吗?”

    他转身欲走:“不行,我们得去请大夫——”

    傅瑶眼疾手快拉住他。

    “我没事,”傅瑶声音轻轻的,重复了一遍:“如果真的需要请大夫……不会是这样的……你该知道的。”

    徐励身子僵住,被她抓住的手却尽量放轻不敢有任何的反应,怕因为手指的僵硬显得好像是抗拒,又不敢仔细看像两人相交的手,偷偷瞥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看向傅瑶的脸:“但你脸色——”不像是没事的模样。

    傅瑶看到他的眼睛飞快看了一眼她拉住他的手,怕他说什么她不爱听的话,连忙收回,听到他的询问,不免又有些自嘲:“我假装的呢。”不能跟任何人言及的痛,除了假装,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徐励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松开的手,明明没有再被她的手拉着却还是保持着方才被拉着时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角度,僵硬地将手收回,瞥了瞥傅瑶的脸:“可你脸色分明——”

    傅瑶打断他:“我装的!”

    “我们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傅瑶不看他,自嘲一笑:“如今你我好好站在这里,你是你我是我,我说我疼地难受,你信吗?”

    想也知道不可能,傅瑶忍不住自嘲,她从来不觉得上天让徐励这辈子替她承受苦痛是种恩待,更像是种折磨与惩戒,。

    徐励已经替她承受了“所有”的苦痛,所以她再喊“痛”,除了说谎,没有别的解释。

    即使她是真的痛。

    可是说出去,也只是她装模作样无病呻|吟罢了。

    没有人会信的。

    傅瑶低头心中自嘲着,问出这样的话本也没指望徐励回答,却听他轻声说了两个字:“我信。”

    傅瑶疑心自己听错了,有些意外地抬头,见徐励郑重重复了一遍:“我信。”

    “虽然我不知道为何这一次我们没有……”徐励低头,声音更轻却更清晰:“但我信的。”

    傅瑶嘴唇动了动,先前难受的感觉又来了,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别开眼:“我才不信呢。”

    她不看他,只攥紧了自己的手指:“呵。”

    徐励看了看她的脸:“我们还是去请大夫吧。”

    “不必,”傅瑶撒开手,语气有些疲惫:“真没事。”

    她不看徐励,只是抬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完好地、没有一丝伤口的指尖,幽幽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

    这话题转得有些莫名,不过倒是成功地阻止了徐励准备开口叫人请大夫的打算,他低头看了傅瑶一眼——这还是傅瑶第一次跟他说起自己的事,怕自己什么都不说让傅瑶觉得他不乐意听便不往下说,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自然地接住话题,最后只挤出了一个字:“嗯?”

    “那只猫儿畏寒,尤其天冷的时候,总爱往有火源的地方跑,”傅瑶不在意他是什么回应,真就闲聊一般,“有一年冬日,它学着人取暖的模样,把手伸向炭火,结果没站稳直接扑到炭炉中,两只前爪被烧,肉垫上结了厚厚的痂,好几个月才好。”

    傅瑶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说这件事上,是炭火错了还是那猫错了?”

    徐励没料到她突然问他话,不过既然问了,到也不会觉得这问题无聊或者莫名其妙不想回答,微微思索了一下,谨慎答道:“这没有谁对谁错吧,炭火是死物,猫趋暖是天性,无所谓对错。”

    傅瑶摇头:“对啊,炭火是死物,但猫不是,所以说,还是那猫的过错多一点。”

    她既然下了结论,徐励也不好反驳,只是回想了一下:“我没在你身边见过那只猫,也不见你有养别的宠物……它后来怎么了?”

    像是突然领悟了一般,徐励低头看着她:“所以是真的没有伤到哪里,只是因为想到那只猫的事,所以才心绪不佳吗?”

    傅瑶愣了愣:“算是吧。”或者说她就是那只猫,明知道徐励是块顽石坚冰,还奢望过他俩能好好过日子……说到底,都是她活该。

    “你喜欢猫吗?”徐励声音轻轻的,傅瑶很少在他跟前提起自己的事,如今既然提起……他试探着开口:“若是你喜欢——”

    “不喜欢。”

    傅瑶摇头,没给他机会把话说完,心中忍不住一哂——怎么,觉得她是为那只猫难过觉得她喜欢养猫,所以建议她再养一只猫吗?

    如果他知道,上辈子那个孩子的事呢?是不是要建议她再生一个?傅瑶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可是她不想,也绝不会。

    “它太笨了,疼了几个月,每次走路都踮着脚,就这样,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第二年还是使劲想往火炉上凑,怎么隔开都不行——”

    傅瑶顿了顿:“我就不会这样,”

    傅瑶说完又想起,自己上辈子的结局或许还不如那只猫呢,嘴上却道:“我才不会像它那么傻呢。”

    也许给那猫再一次机会,它或许会长记性不会犯同样的错——或许还是会一样,但这些都是不可知的,唯一可知的事,她如今的确有第二次机会。

    傅瑶压低了声音,不是说给徐励而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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