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裂回到凤都之后,照例入宫向皇帝汇报。

    宫殿内,帷幔轻飘,皇帝抬了抬手。周围侍奉的人立刻会意,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阖紧了门窗。

    殿内只余下萧裂和皇帝两个人。

    皇帝开口道:“朕吩咐你找的那个人,找得怎么样了?”

    萧裂低声道:“一个半月前,有人说在鱼龙岛见到了他的踪迹,近一个月,丰南,崇州也有人曾看见他出现过。”

    鱼龙岛,丰南,崇州。这三个地方一个在最东边,一个在最南边,还有一个在西北。隔着八百丈远。两个月之内,这些地方突然传出了这个人现身的消息,必定不可能都是真的。唯一不确定的是,到底都是假的,还是说放出这些假消息,只是为了掩盖其中真的那一个。

    萧裂说:“此人素来狡诈。臣已经令三路人马分别前往这三个地方探查,若真探到那人行踪,臣会立刻亲自带人过去。”

    皇帝听完,点了点头:“萧爱卿从来不会令朕失望啊。”

    说罢,又叹了口气,有些戏谑地道:“指挥使年纪轻轻,不必太过持重了。便是有时候令朕失望那么一次两次,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句话,他说得很温和。皇帝虽然有天子之威,但他对待臣下的时候,往往都是温和的。就算臣子犯了什么错,若是能宽和的他也不会太计较。所以这些年,愿意追随皇帝的人越来越多。但这句话除了温和,更是表现出了一种信任,甚至于带着纵容。这种纵容,意味着这个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那是轻易不可撼动的。一个臣子若能得到这个,那真是做梦也能笑醒了。

    但萧裂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低头道:“臣不敢。”

    皇帝盯着他,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终于露出了一丝锐利:“朕在很多事情上都可以失望。唯独这件事。”

    他缓慢地道:“唯独这件事,萧裂,不要让朕失望。”

    萧裂:“是!”

    皇帝点了点头:“下去吧。”

    萧裂走出了宫门。在官道上,他遇到了正往议事堂走去的方清随。

    萧裂眯了眯眼,忽然出声叫住他:“方大人。”

    方清随左右的官员回过头,一看见他,表情都僵了僵。谁都知道,这个人就是帝王的一把刀,虽然皇帝的手并不凌厉,奈何这把刀实在太凶。所以大家对待萧裂,都是避而远之的态度。

    方清随的眼眸深了深,低声对旁边的官员说了句什么,就离开那群人,走到萧裂面前。

    方清随:“萧指挥使找我有何事?”

    萧裂打量着他,掀了掀唇角:“听闻那日,议事堂内说起朱公子的事,方大人开了口?”

    他说的是那日沛阳观察署的折子递到御案上,众人商议是否要处置朱兴伦的事。

    方清随摇了摇头:“这件事我并未插手。”

    萧裂冷笑道:“——‘臣还听说,自从这个谣言传出来,沛阳百姓都喜气洋洋,如过年一般,还有人大半夜到朱兴伦园外放鞭炮庆祝的。’这是方大人的原话吧。跟我装这个傻,有意思么?”

    议事堂内众口繁杂,这句话传出去也并不奇怪。

    方清随露出有些好笑的神情:“这就是一句玩笑话。萧大人不会因为这个向我问罪吧?”

    萧裂:“问罪?不敢。”

    他靠近方清随,低声道:“萧某只是很好奇,方大人这副心肝,如冰铁铸成,冷得连萧某也甘拜下风啊……一贯事不关己,独善其身,怎么想起来插这句嘴?”

    方清随淡道:“方某一心为国。事不关己,独善其身这八个字,恕我担待不起。”

    “担不起?”萧裂笑容微嘲。

    方清随:“我还有事。指挥使如果没有别的话要说——”

    萧裂打断了他:“方大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芝兰当道,不得不除。那花开得再美,再香,再珍贵,如果不是长在自己的院子里,而是长在大道上,挡了路了,那要铲除起来,也是不会留情的。”

    方清随脸上温和的神色彻底淡了下去:“萧大人这句话,子真听不懂。”

    萧裂意味深长地道:“我希望你真的听不懂。”

    方清随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这一笑,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指挥使自己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了,还有空操心旁人么?”

    萧裂:“你想说什么?”

    方清随轻声道:“沛阳城内,那个撞到萧大人马前的编词少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朱兴伦一案了结之后,她就消失了吧?”

    虽然他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是那种笃定,却显出了十分的把握。

    萧裂眯起眼:“你知道什么?”

    那个少女出现的时机真是有点可疑,所以萧裂在禀报了朱兴伦拒捕之后,当即就派人去搜寻那个少女,但是这个人就像一缕烟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但这件事,他给赤乌卫内的人下了缄口令。在还没有抓住任何一击毙命的线索时,打草惊蛇这种蠢事,他不会去做。

    方清随无视了萧裂那带着杀气的眼神,只是短短一瞬,他连刚才露出的那一丝嘲讽也消失了,神情又恢复了一贯的清淡:“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萧大人,朱兴伦一事,若是没有一只手在背后推波助澜,必定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若是被人盯上了,却连对方的目的,对方是谁都一无所知……指挥使,千万不要等到别人图穷匕见的时候,才知道追悔莫及。”

    他说完,微微一颔首:“告辞。”

    晚间,方清随回到府内。

    书童给他倒茶,低声道:“公子,萧裂是否知道了鱼龙岛,丰南,崇州这三地的消息,是我们的人放出去的?”

    方清随淡淡道:“如果他知道,那就不会来警告了。”

    书童闻言,微微松了口气,但是想了想,眉头又拧了起来:“但他似乎怀疑上了公子。”

    方清随闭上眼,没有说话。

    半晌,问道:“朱兴伦一事背后究竟是何人在动作,还是没有查到?”

    书童:“是。对方收理得极其干净,应该是老于此道。”

    方清随:“那一晚在龙江渡口截走殷涿的人,也没有查出是谁?”

    书童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是。”

    他随即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瞪大了眼:“公子是怀疑……这些人都出自同一股势力?”

    方清随没有回答,只是捻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高枕无忧的时候,就容易去管别人的闲事。还是给他找点事做吧。”

    书童:……

    他感觉公子这句话里的这个“他”,指的应该是萧裂。但是怎么忽然又绕回到萧裂身上了,他们不是在说那个神秘莫测,同时将萧裂置于鼓掌,还令郑氏吃了明亏的神秘人吗?

    私心里,书童对这个人真有些好奇。因为跟在公子身边,见识过他的才智,他对这天底下绝大部分人的脑瓜子都有点不屑一顾,但是这个神秘人,这个只用一句话就从东洲军之围中带走了殷涿,又在不动声色见布置下这一局,将萧裂的赤乌卫当成棋子的神秘人,真让他感到久违的震动。

    正在秦王府内练习射箭的顾凭,还不知道自己让这些人上了心。

    夜色昏沉,白日里清晰可见的箭靶,到了晚上,就是一团漆黑。顾凭眯着眼,一箭一箭地射。

    沈留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站在旁边,一直等到顾凭将所有的箭都射了出去,才开口道:“十二支,仅有三支中靶,没有一支射中靶心。”

    顾凭刚才基本和盲射差不多,能有三支中靶已经不容易了。他看了眼沈留站着的位置,除非沈留的眼睛天生异于常人,在黑暗中也可视物,要不然他应当也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早有仆从去将箭靶摘下来,捧到了他们面前。

    箭靶上还真是只有三个箭孔,靶心处空空荡荡,确实是没有射中。

    顾凭:“沈大人好眼力。”

    沈留淡淡道:“并不是看见的。这种情况下,你若是想射中靶心,那也不是凭看的。”

    顾凭:“那是凭借什么?”

    “感觉。”

    顾凭点点头。其实他刚才自己练的时候,隐隐约约也有这种感觉。这东西说起来虚幻,但是还真要去练。命悬一线的时候,哪有那个时间等你去瞄准?真在战场上,要去伏击时,谁能保证一定是艳阳高照的白天,谁能保证视野里不会有任何东西的遮挡?到了这种时候,那种被淬炼出,即使不能视物也依然能对目标保持感觉,就是致胜的关键。

    沈留忽然道:“你练了多久?”

    他道:“能中靶三支箭,必定也是下了一段日子的苦功。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练的?”

    顾凭不在意地道:“每日都练?大概从你教我那日就开始了,只是沈大人从来不晚上找我,所以一直没见到。”

    沈留:“你其实不必……”

    他想说,顾凭身边,陈晏必定会安排下护卫,若有危险一定是有高手保护在侧的,他其实不需要自己练成能够对敌的箭法。但他能看出来,顾凭这么做,就是因为他不打算把自己的安危交给陈晏。这种独立,这种隐隐的,保持界限不去凭靠的独立,让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顾凭挑了挑眉:“沈大人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来找我是……殿下又有命令了?”

    沈留:“对。”

    他淡声道:“殿下想用你。顾凭,你很聪明,但是太不安分……纵有才智,我也不建议殿下去用。这句话,我会在殿下面前说清楚。”

    他似是不想再多说,将一封密函交给顾凭,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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