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一觉睡到第二天。

    他刚起来,就听见仆从通报:“赵大人来了。”

    顾凭走出去,看见赵长起坐在前厅,正在慢慢地喝茶。

    见他来了,这人阴阳怪气地道:“顾凭,殿下出去夏狩的这些日子,你睡得好吗,睡得着吗?——我告诉你,我可睡不着!”

    顾凭看他眼下那一片青黑,想笑。

    赵长起怒道:“你跟殿下闹什么别扭?你倒好,把他气走了,自己呆在府里每日招猫逗狗,结果全让我们这些跟随殿下一同去夏狩的人替你担惊受怕。”

    他一想到夏狩时陈晏每天那个煞气逼人的状态,就头皮发麻。

    要不是因为路途遥远,以及他本人太怂,赵长起都想要把顾凭给偷过去,让这个人自己做的孽自己担着。

    顾凭听着他的控诉,看着这人一脸萎靡不振的神色,显然是被折腾得不轻。

    他自我感觉不应该笑,可惜忍不住。

    赵长起被他笑得差点没砸杯子,忍了忍才道:“你到底是干了什么,把殿下气成这样?”

    顾凭:“没干什么。”

    无非是陈晏想要把他带到身边一同去夏狩,而他不愿意。

    这些年,除了陈晏身边极其亲近的信臣,无人知道他在陈晏身边的身份。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个最寻常不过的幕僚,甚至更多人都当他亦臣亦仆,是个极不起眼的小角色。

    因为他从未在陈晏身边,以一个极其亲近的姿态出现过。

    恰恰相反,每当陈晏外出或者与人交游时,他都是能避则避,有多远躲多远。

    这种回避的态度,他不知道陈晏之前有没有发觉。以陈晏的敏锐,如果看进眼里那肯定是能看出来的,但估计就算意识到了,也不会怎么在意。只是这次夏狩,陈晏提出要他随行,而他拒绝了,令这个人感到忤逆,所以才会这么作怒。

    赵长起不信:“没干什么?”

    顾凭不想说这些,于是一扬眉,斜眸瞥着赵长起:“赵大人最近很闲?”

    “你以为我乐意问。”赵长起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警告道,“顾凭,你心里最好有些分寸。你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只要殿下乐意纵着,那就不是事儿。但如果真触怒了殿下,你最好想想自己有几条命,够不够他杀的。”

    顾凭知道,赵长起这话不是玩笑。

    当年,几路诸侯争夺天下,陈晏的父亲之所以最后能登大宝,几支最强劲的敌手都是靠陈晏给他扫平的。而陈晏一出生就被立为世子,后来他爹升级成皇帝,他又晋升为最受倚重的秦王。这个人,自幼便是凌驾于万人之上,后来又经刀山火海的淬炼,心肠不说锻得削铁如泥,也差不了多少。

    顾凭想,在他眼里,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人是不能杀的。

    他笑了笑,对赵长起道:“多谢赵大人提点。”

    日光从窗外筛进来,落在他懒洋洋勾起的眼角上,随着那狭长的弧度一弯,碎漏在眼底。分明是极寻常的一瞥,却叫人无端生出惊心动魄之感。

    赵长起一言难尽地道:“……你怎么越长越妖了。”

    他忽然想到,若顾凭是女子,恐怕早就入了陈晏的后院。以陈晏对他的宠爱,估计这时候连孩子都扑腾出好几个了。日后若陈晏登基,他怎么说也能当个宠妃贵妃当当。如果又有子嗣傍身,那这辈子的泼天富贵是没跑了。

    可他偏偏是男子。

    男子,又是以这样的身份待在陈晏身边。

    除了“佞幸之流”,赵长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词能安在顾凭头上。

    如果有一日,陈晏还厌弃了他……

    他看着顾凭,不能不为这个人的前途感到忧虑,但是该忧虑的对象自己倒是十分心大,喝口茶,吃颗葡萄,再捻一块点心啃两口,吃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赵长起低声道:“我是为了你好。殿下这种人,向来是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的……他也不需要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因为,无论他废了多少个,弃了多少个,杀了多少个,照样会有数不清的新鲜的人,各式各样的,前仆后继出现在他面前,匍匐在地,供他随挑随拣。

    顾凭在啃点心的间隙,朝赵长起拱了拱手:“受教,受教。”

    这样不走心的敷衍,终于成功地把赵长起气走了。

    陈晏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顾凭斜靠在坐塌上,眼闭着,散开的墨发顺着脊背披流下来,像一只团在日光下睡着了的小狐狸。

    嘴角还沾着一点糕点的细渣。

    陈晏眉头一拧,走过去,俯下身,用手帕把那些点心渣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并不重,但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动作跟轻柔一点不沾边。刚擦了第二下,顾凭就醒了。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殿下。”

    陈晏把手帕扔在桌上,冷道:“这些人若是不会伺候,索性都换了。”

    周围伺候的奴婢立马都跪下了,战战兢兢伏了一地。

    秦王府里御下的规矩极严,这些奴仆虽然恐惧得瑟瑟发抖,但陈晏未发问,他们便不敢开口分辩,紧紧地贴伏在地上。

    顾凭打了个哈欠:“别,是我没让他们上来。”

    陈晏知道,顾凭不喜欢被人近身伺候,连沐浴更衣也多半会把奴婢给打发出去。如今世道以富贵为荣,越是仆婢如云,越能显示其贵重。顾凭这样的,属实有些异类。

    但陈晏心底也并不喜欢除他之外,还有人能用手碰到顾凭,即使那些只是下人。

    所以在这事上,他就随了顾凭的性子。

    陈晏淡道:“太不像话。”

    话虽然这么说,但神色不再像刚才那样要发作人的样子。

    顾凭笑眯眯地冲那些跪着的仆从挥了挥手:“行了,都下去吧。”

    待那些人都下去了,悄无声息地阖上门,陈晏长臂一展,把顾凭拢进怀里。

    他常年军旅,这一身肌肉的水准练得相当高。并不是那种徒有其表软绵绵的花架子,也不是硬得硌人,而是在流畅的起伏里带着点微微的弹性,靠上去,确实是比抱着一床被子舒服。

    顾凭伸出手,勾住陈晏的发梢,有一搭没一搭地缠在手指上。

    忽然听见陈晏说:“三日后郑绥府上有宴,你随孤同去。”

    顾凭一顿。

    心里说不上是一咯噔,还是一声叹息:

    果然如此。

    拒绝与陈晏一同夏狩的事,果然还没翻篇。

    想想也是,如果陈晏会因为他不愿,就真的容许他一直避下去,那就不是陈晏了。

    这个人,是由不得别人说不的。

    顾凭低着头,但是他能感觉到陈晏垂下眼,在慢慢地打量他。

    他想了想,还是应道:“是。”

    一次忤逆也就算了,他倒也不是真的嫌命长,非要去试探陈晏的底线。

    顾凭道:“郑绥……听说皇上有意将郑绥的长女定给豫王做皇子妃。”

    当年军阀割据,混战天下,除了最强盛的那几支,还有些势力比较保守,拥兵据守在本地。后来陈晏的父亲横扫诸侯,这些势力七七八八都望风而归了。并州郑氏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天下始定,皇帝为了安抚,也是为了固稳,开始着手让皇家与这些氏族联姻。

    郑绥三十多岁,是并州郑氏如今这一代中流砥柱的人物,当初又一力促成受降。皇帝选他做第一个结亲的氏族对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有帝王推波,最近郑氏一族在权贵场上也是炙手可热。郑绥办个宴会,连陈晏也会露面。

    但是把郑绥的女儿指给豫王,这个信号对于追随陈晏的一党来说,却并不是那么让人轻松。

    太子之位尚空悬。

    陈晏的妻位,也尚空悬。

    而陛下的第一次指婚,却要指给陈晏的弟弟豫王。

    谁都知道,这一纸婚书一下,并州郑氏,从此就会成为豫王的助力了。

    赵长起和一众秦王属官最近为这事烦得不行。顾凭知道这件事,就是因为赵长起没憋住,来找他吐了几次槽。

    他正要问问陈晏有什么打算,突然感到陈晏的一只手缓缓抬起他的下颚。

    陈晏淡声道:“顾凭,你如此不愿意与孤一同露面,是为什么?”

    顾凭张了张嘴:……怎么又绕到这儿了。

    他要说话,却被陈晏止住:“孤来猜一猜。”

    陈晏道:“就这么不想被人得知与孤的关系么。”

    他的声音很低柔。或许因为从小的教养,陈晏的仪态总是端凝的,而他说话的语气,无论什么时候也大都柔和,少有什么激烈的波动。只是现在,这温柔的口气听得顾凭直掉渣。

    陈晏看着顾凭的眼睛,冷笑:“怎么,觉得孤不会知道?”

    从小到大,追逐倾慕他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谁不是以得他青眼为荣?唯独这个顾凭,似乎他的宠爱,在他眼里,很见不得人啊!

    陈晏捏紧了他的下巴。

    他手劲一重,顾凭嘶了一声。陈晏立刻松开手,但是看着顾凭,脸色又冷了下去:“三日之后,郑府之宴,孤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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