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梦醒后正自发怔,倒唬了府里人一跳。宝玉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鸳鸯儿来了,因说起今日去见清虚观张道长,为宝玉看一看。袭人笑道:“罢,罢,怪冷的,我就不去了。要宝玉过去吧!园中大雪还要清除,离着人看着,这些丫头又放下来。”鸳鸯道:“他们那里忙,你没有功夫,我打发人去陪着宝玉。把那些丫鬟,小厮都赶出去,把园子打扫干净,一个闲人不许放进来,才是好呢。”于是贾宝玉去了贾母处。
贾母见宝玉,笑道:“好孙儿,快去。你张爷爷可是有道行的。”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听贾母如今这样说,笑道:“府里还忙,我就不去了。”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的,只管跟了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子,听了这话,百般撺掇了去,只是天冷主子都不愿行动。贾母心中不喜欢,吩咐人去叫李纨,都不必细说。
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宝玉祈福,府里奶奶去拈香,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少时,李纨宝玉等出来。李氏、鸳鸯、贾宝玉每人一乘四人轿,宝探春、惜春二人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鹦鹉、琥珀、珍珠,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鸳鸯去的彩云,还有两个丫头,还好天冷雪大,各房的老嬷嬷就不跟出门去了。还有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了。
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贾母在轿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李纨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李纨怀里。李纨便一扬手捉住,道:“怎么莽莽撞撞。”那小道士挣脱往外还要跑。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鸳鸯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一个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倒怪可怜见的,谁的老子娘岂不疼的慌?”了贾母命人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领了下去。
且说李纨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李纨知道这张道士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世人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笑了。”那张道士呵呵大笑,转身进来。
李纨到贾母跟前,说:“这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来。”小厮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这些天,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贾宝玉忙上前问:“张爷爷好?”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生生的好孩子生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哥儿中举时,都好的了不得。依小道看来,“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毕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贾母道:“这孩子早已定下就要完婚。”
只见鸳鸯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贾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们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壮。”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鸳鸯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十六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了。
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倒说的是。”张道士又忙拦道:“昨夜国公爷托梦,小道背下这等物事。回去藏了,保哥儿三十六年平安。给了乞丐,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给些米粮。”宝玉听说,便命收下。张道士方退出去。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贾母暗暗揣摩起来。
只因婚事将近,天气又冷,外面逛不得,贾母早早下令回府。一路上,两边大雪皑皑,冷冷清清。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存了一段心事。又有警幻仙姑等梦中指引,哪还有上进之心。那宝玉心中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弄你到手,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只是天高路远,只由我的心飞翔,再也见不到黛玉。”世间就是如此,幸福本来很近,却是起了舍近求远之意。
如今他们外面的形容,贾薛“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只做些摔玉勾当,拿捏丫鬟出气。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我们生气,不犯着砸它,倘或砸坏了,叫你脸上怎么过的去?”碧痕:“爷们叫我们去,我们就去。叫我们来,我们就来。今日冬寒,相对浴红衣。明日,春光明媚,共饮赏花前。虽是领了你家的钱,却身心俱疲。也不爱惜,难道只是做耍着玩?一味撒气。”
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
话说到这份上上来,宝玉脸红头胀,说不出言语。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四个人都无言对泣。原以为佳偶天成,谁知闹到这份上。
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看看往日情分,也不该作践我们。”不是了。”宝玉向袭人:“你只收起,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看着心烦。”事情方才平服。
清虚观,张老道。弟子问:“师傅,为什么花费如此大代价,给贾府祈福压灾。”
终了真人:“原因有几样。其一贾府根基深厚。有两尊天人,两尊神邸,一个真人,日后可以照顾你等。今日不过是结下善缘。其二,贾府并不小气,我等平日深受其惠。算是给予他们回报。三是警幻仙姑等人干预世事过深,欺负我等不能庇护世人。贾家又有一股莫名气运庇护。”
弟子:“这么说,贾家并不会在这场劫难中陨落?”
终了真人:“贾府在开国之初多有杀戮。因果不可谓不深,也不可能毫发无伤,一切要看自己机缘。如果中了警幻仙姑算计,自去羽翼,这报应怕是落到贾府头上。”
弟子:“如果贾家运势不衰呢?”
终了真人:“运势不衰,自是整体衡量。有国运,族运承担,有百姓挡在前面。两族之人再杀一场就是。岂不闻窃钩者贼,窃国者诸侯。”
弟子:“佛门不是宣扬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终了真人:“报应的到,可是也得压过应劫之人才可以。”
弟子:“师傅,我明白了。怪不得你平日教我们多结交福运深厚之人。”
终了真人:“与人为善一杆称,广种福田心志诚。富贵清贫皆有乐,实在平安才是真。哪有那么多有福之人?不得罪人,广结善缘才是真。我们这庙门一开,四方大众皆是客。什么人也得应酬。”
弟子:“贾琏曾说,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莫思量。”
终了真人:“这贾家福运,就应在武安公身上。日后多多交往,莫把前缘放弃。”弟子应声答应,记在心间。
终了真人:“福深还有人来祷,情真才换情相随。”世间报应果是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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