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你确定?你再说一遍?”

    天不怕看着这个自称是花恨柳的家伙,心想这人怎么还信不过自己啊!明明已经告诉他自己出身四愁斋、告诉他自己其实也是很了不起的了,他还扯一张不高兴的脸来问自己。

    这要在世人看来,能得愁先生解疑答惑,那至少也得值四五串——不,至少十串糖葫芦的钱啊。

    腹诽是腹诽,但对方同时也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岳父么,大都是不怎么看得起自己的女婿的,总是想方设法考量本事大小。

    天不怕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就是没有姓柳的,历朝历代就没有柳姓这一说,各国各地也没有哪个人是叫柳某某的。”

    “胡说!”花恨柳听后大怒,“史书上明明有写,柳下惠不姓柳么?”

    你一黄口小儿,任你出身再怎么有*,话也不能乱说。他心想道:幸亏我也是读书人,险险被这童生唬住。

    “没有胡说!”天不怕头一次听人说自己是胡说八道,在他看来这不是单侮辱他个人的能力、学识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已经辱及师门了!这是**裸地质疑师门的威信,这是明目张胆地嘲笑老祖宗没有眼光!

    “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胡说?”小家伙怒起来,挽起袖子,鼓起了腮帮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史书是什么?史书就一定对么?”他决定拼命前先和这无知的书生讲讲道理:“‘柳下惠’说的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

    花恨柳简直要怒极反笑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问我知不知道了?“才子”这两个字难道只是因为自己的王侯身份别人才双手捧来让笑纳的么?是随便扯一张大旗上书“才子”二字天下人就跟着念的么?是商人做生意一样靠着一方漫天要价,一方坐地还钱就能买得到的么?

    然而,文人有文人的气度。

    更何况,他是“柳安乐”时,还是天下闻名的文人。

    吵,不能说明问题;骂,显现不出文人的儒雅大度。

    他采取的策略,叫做“背书”——当然了,文人们自己是不会用这么庸俗的字眼称呼的,他们发明了另外一个意思差不多但听上去更有格调的词——引经据典。

    “柳下惠,鲁贤人公子展之后,名获字禽,居于柳下,谥惠,季其伯仲也。后门者,君子守后门至贱者。子夏言昔柳下惠衣之弊,恶与后门者同,时人尚无疑怪者,言安于贫贱,浑迹而人不知也。非一日之闻,言闻之久矣。”

    柳下惠的故事,大熙朝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足走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的是古时候叫做柳下惠的人,一次出远门的晚上住在都城门外。当时天气严寒,忽然有一位女子来投宿,柳下惠恐怕她冻死,就让她坐在他怀中,用衣服盖住她,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发生越礼的事。

    鼎鼎大名的道德标杆,他怎么会不知道!

    待花恨柳背出,倒要看看童生如何解释这“柳下惠”一事时,却见天不怕拼命的架势送下来了,鼓起的两腮又重新纠结了眉毛、嘴巴摆出一副愁闷的样子——花恨柳捕捉到了由“拼命”到“愁闷”变化的过程中间,另外一种稍瞬即逝的表情。

    那是一种看到了白痴才会摆出的表情,这表情有一个明显的特征,便是翻!白!眼!

    “你不觉得人其实是挺可悲的么?”天不怕提不起来和花恨柳拼命的精神了,他觉得像自己这样被老祖宗看重、被天下人尊崇的“人杰”和一个白痴一样的人拼命实在不理智。他叹口气,想讲一讲大道理。

    “譬如拿糖葫芦来讲,糖葫芦是这时间最美味的东西了……”他记得当初老祖宗讲大道理的时候也是从小处入手的,老祖宗说世上万道相通,以小见大、以近见远对于那些天资愚钝或者不经人事的人来说相对比较容易——当然了,他认为自己是属于后者,还是个孩子,经历的人情世故太少;而这花恨柳……

    想到这里,他略带忧愁地又瞥了一眼:愚钝啊!

    “旁人都说一两银子是这世上顶多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个铜钱,一千个铜钱可以买五百串糖葫芦,所以一串糖葫芦值两文钱。”天不怕掰着手指头想了想,“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旁人拿来给我的时候就说这一串值两文钱,可这一串真的是值这些钱吗?”

    花恨柳刚开始听的时候还感觉莫名其妙,但是听到这句“旁人嘴里说值两文钱的东西就真的值两文钱”时,忽然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想来也是简单的很。我看到的史书,就是历史上真真发生过的历史吗?花恨柳还记得自己曾经在史书里读到过灵龟献书、龙马负图这样的记载,当时虽有怀疑,但持的却是“莫须有”的心态,并没有深究过什么。现在看来,既然“灵龟献书、龙马负图”有杜撰的嫌疑,谁又能说其他的事情没有嫌疑?况且,史家修书多是“新朝修就朝、后朝言前朝”,这样一来对曾是自己敌人的一方当然就会尽其所能抹黑、诋毁,将不利于自己的篡改、删减,将有利于自己的神化、具象。

    还是那句话,史书里的“柳下惠”就姓柳?“坐怀不乱”就真的存在?谁也不敢笃定地说确有其事,也不排除只是一些“伪道德家”们过分拔高圣人的伎俩。

    思虑至此,花恨柳却不能立即接受这一点,如果这样以“阴谋论”来看历史的话,他引以为傲的那些学富五车、汗牛充栋的知识,说到底只是一个道德上的伪君子为自己的道德洁癖编写的一堆寓言故事罢了!

    天不怕自然不会知道他眼中这个资质愚钝之人在自己说完表象的意思以后就“彻悟”了,所以他仍然要讲下去。

    “……可这一串真的是值这些钱吗?远远不止这些钱!死长生这帮家伙以为不告诉我就能瞒住我?幼稚!”他说起这话来老气横秋,“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一串糖葫芦的价钱绝不可能少于一两银子!你看,只是要把糖葫芦种出来就得需要有人去辛辛苦苦地做:刮风的时候不能让沙子粘到上面,所以得为它撑伞吧?太阳毒的时候为了防止它化掉,得不停地用扇子扇风吧?天气好的时候鸟儿也勤快起来了,所以还得找人赶鸟吧?你看这一串糖葫芦,有的结了十个结的果子,有的结了八个结的果子,那结了八个果子的,就是让鸟儿叼走了两个啊……”

    花恨柳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敢情这糖葫芦就是直接从土里种出来的?敢情你不认识什么叫做山楂什么叫做糖稀么?他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在人情世故上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那所谓的老祖宗怎么放心将偌大“家业”交出来!

    “……当然了,还有这路途上的运费啊、关卡费啊,都是要交的,所以啊,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不能全盘接收,从别人写的史书里读来的历史也不能深信不疑。你……你到底明白没有?”

    天不怕说到最后,把大道理讲出来,并且得出了一个自己觉得逻辑还顺当的结论,问花恨柳。

    见花恨柳点头,他立刻高兴的眉开眼笑——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是他自己第一次亲自教别人。虽说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道理罢了,但他却不这样认为,这是自己开业授课的第一步啊,能将道理讲通了,还让一个资质愚钝的人听明白了,这其中除了自己的教学方法——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科学外,说明自己的口才、自己的人格魅力也是很不错的!

    得意之时,再看花恨柳也觉得顺眼多了:死长生、庄伯阳之流说到底也只是自己名义上的学生,但花恨柳肯定不能是!他好歹是自己亲手点拨过的。

    越这样想,他心里的小算盘就打得越响,要不……

    “你说这里没有姓柳的,那有没有姓杨的?”此路不通他路通,自己的先祖柳笑风和杨靖的先祖杨简并称“二圣”,既然找不到姓柳的,那姓杨的呢?

    “有啊!”天不怕并不因为花恨柳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而恼怒——其实他本不是一个易怒的人,愁也只是相对于吃不到糖葫芦的时候,平日里和他最亲的那头跛驴就很清楚,即使在童生睡的香的时候打个响鼻吵醒他,他也只是皱皱眉头,翻身再睡便罢——何况现在他心中早有计较,当下也乐得回答。“在大蜀,杨氏是名门望族,不但人丁兴旺,本事也强的很!说来也巧,我们此去的目的地熙州,就是杨氏的大本营啦!天下十之**的杨姓人都集中在那里!”

    “哦?”有姓杨的就好。花恨柳当下一喜,“可有听说哪个出名的人,叫做杨简?”

    “有啊有啊!”天不怕一听这话更乐意回答了,“怎么?你也知道杨简?杨简与我关系极好,我介绍你们认识!”

    说着,挽胳膊挑拇指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

    花恨柳心中稍定:幸好,此间还有杨简这人,要不自己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看来只有先见到了杨简,再伺机打听柳笑风的事情了,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赶到熙州才好。

    心里注意打定,花恨柳刚才的郁结一扫而空。

    “我们离熙州还有几日路程?”

    “死长生说如果每天走四个时辰,慢慢走的话大概三个月就到了。三个月后就要过新年啦,熙州那边肯定非常热闹!嗯……今天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所以再走两个时辰就能休息啦!”

    三个月?罢了,三个月就三个月吧!

    花恨柳觉得时间对他来说反而不重要了,自己本来就应该死掉的一条命,活到现在,每多活一会儿就是赚到一点,活得时间越长,赚的也就越多。

    只不过,他仍对这童生的心存不满,这已经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能解释的原因了,你让跛驴负重走了两个时辰不假,但只走出了几十丈的距离也是事实啊!

    花恨柳扭头瞧了一眼不远处那清晰可见的用石头围起的坟墩儿。

    有这样的先生,不知道是你的劫数还是你的造化。

    他想着,为埋尸荒野的老翁微微叹息一声,解下驴尾后拴着的木板,将那筐书负在背上,先前走去。

    “那个……”天不怕欲言又止,本来这应该是花恨柳无上荣幸的事,但他是第一次这样讲出,对方还是自己将来的岳父,所以总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前人止步,头不回应道。

    “你……你看,拜我为师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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