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时,洛衡发现自己仍在神武库内。

    他好像睡了很久,但是睁眼时却发现,时间并未过去太久,甚至似乎只是一个眨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法术成功破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但浑身上下却是毫发无伤。那狰狞的伤口,淋漓的血液,居然像是一场噩梦,都未在他身上留有痕迹。

    洛衡不禁又惊又喜,再看墨燃,他不知何时也昏迷了过去,但竟然也是秋毫未损的。

    莫非是通过勾陈上宫的试炼之后,勾陈不但撤去了幻境,还将他们在幻境中受的伤一并还原了?

    ……

    虽然仔细想来,勾陈上宫并非想要害人,倒是这样才符合试炼的初衷,可洛衡就是觉得不真实,甚至觉得劫后余生。

    五个人中,他是第一个醒来的。

    然后是墨燃,见墨燃缓慢掀开睫毛,洛衡眼眸放光,欢喜道:“墨燃!我们没事!”

    墨燃眸中先是有一抹恍惚,而后才渐渐清明起来,他蓦然睁大双眼:“师哥?!你——”

    话未说完,就被洛衡紧紧抱住。

    墨燃不由一愣:“师哥你怎么了……”

    “对不起。”洛衡有些想哭,无奈他不能对楚晚宁说出这些话,万一楚晚宁知道了,就算剧情崩坏,他会被惩罚,楚晚宁也会受到伤害。

    他不敢拿楚晚宁的安全开玩笑。

    墨燃茫然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一旁的师昧渐渐醒转,揉了揉眼睛。

    洛衡毫无感情的念台词:“那也是真的疼过啊!”

    墨燃:“……什么真疼过?”

    正在此时,薛蒙也醒了,他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大声喊着:“大胆狂徒!竟然轻薄于我!”一边猛的坐起。

    墨燃见他醒了,过去道:“蒙蒙。”

    “啊……怎的是你?你如何来了?”薛蒙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墨燃心情大好,对薛蒙的神色也是十分柔和,笑着把事情经过与他讲了,薛蒙这才恍然回神。

    “原来是梦……我还以为……”

    薛蒙为了掩饰尴尬,轻咳一声,忽然发现一向最厉害的楚晚宁竟然还睡着,没有醒来,不禁大为震惊。

    “师尊怎么还没醒?”

    他们走过去,察看了楚晚宁的伤口。由于楚晚宁是在幻境开启前就受了伤,按照勾陈上宫设计,能恢复的只有幻境里的伤害,因此楚晚宁的肩膀仍旧浸着大量血迹,触目惊心。

    墨燃叹了口气,说道:“再等一会儿看。”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楚晚宁才终于醒转。

    他缓缓睁开凤眼,苏醒时目光空凉,像是下过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很久之后,他才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到了洛衡身上。

    但是他似乎和薛蒙一样,一瞬间仍未全然清醒,他看着洛衡,慢慢地伸出手,哑声说:“你……”

    洛衡带着哭腔,道:“师尊。”

    听到他唤自己,楚晚宁的手凝在半空,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血色,眼睛也忽然明亮起来:“嗯……”

    “师尊!!”

    洛衡挤开薛蒙,狠狠扑了过来,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仍不忘避开他肩上新添的伤,埋在楚晚宁怀里:“师尊……师尊……”

    楚晚宁微微凝怔,而后目光中的薄雾渐渐散开,看着窝在自己怀里抽泣的洛衡,眼神中满是无措和些许心疼。

    “……你。”

    墨燃一脸震惊,从楚晚宁怀里拽过洛衡:“延舟……师哥你怎么了?”

    楚晚宁便彻底醒了,脸色清冷下来。而后就像干涸水塘里的鱼,终于死的透彻。

    师昧关切道:“师尊,你还好吗?肩膀疼不疼?”

    楚晚宁平和地说:“我没事,不疼。”

    他在薛蒙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墨燃看了眼楚晚宁,有须臾的纳闷,楚晚宁伤的是肩膀,为何起身时步履会虚浮,仿佛脚受伤了一样?

    洛衡抹了眼泪,带着哭腔把幻境里的经过又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墨燃刚刚听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这时候再听,更觉得奇怪,忍不住道:“师哥,你说是我救的你?”

    “……嗯。”

    墨燃静了一会儿,慢慢道:“可我……方才,一直都在做梦,并没有醒来过啊。”

    洛衡笑道:“你别开玩笑啦。”

    墨燃道:“我没有开玩笑,我梦到了……我梦到了我爹娘,他们都还活着。那个梦太真实,我好像……好像并没有能够忍心丢下他们,我真的——”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楚晚宁淡淡道:“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大概是勾陈的幻境抹去了你救人时的那段记忆。总之,我和薛蒙还有师昧都不曾救他,他既然说是你救的,就是你救的。”

    洛衡:“……”

    师尊就……这么不想承认么。

    “不然怎样,难道勾陈还有法子,把人的心灵互换不成?”楚晚宁冷冷道。

    他非是愿为他人做嫁衣,他原本也想告诉洛衡真相,原本也希望着洛衡能觉察过来,能明白幻境中的人不是墨燃,而是和墨燃换了心的自己。

    可是洛衡最后对墨燃的一番告白,对楚晚宁而言,实在太过难堪。

    苏醒时,望着洛衡扑在自己怀里哭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楚晚宁觉得,或许洛衡心里,也是有那么一些在乎自己的。

    这样卑微的期待,也是他过了那么久,才敢悄然探出的软弱念头。

    可那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而已。

    他流的血,受的伤,洛衡都不会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他不傻的,虽然不说,但早就能感到墨燃有多珍视于这个温柔又美好的少年,也知道这个少年有多在乎墨燃。既然如此,洛衡又怎会看到自己,站在角落,像是积了灰的木偶。

    但当听到洛衡亲口说出“我一直都喜欢你。”时,楚晚宁还是觉得自己输的狼狈不堪,一败涂地。

    幻境里的那个拥抱,在洛衡看来,是墨燃施舍给他的。

    可洛衡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拥抱,其实是他自己,施舍给了另一个可怜人。

    楚晚宁从来不认为洛衡会喜爱自己,所以这份感情,他很努力的去按捺了,不去强求,不去打扰,不去轻触。

    那些莽撞的爱意,热烈的痴缠,都只长在青春年少的土壤上。年轻时他也希望过有人能够与自己常相伴,月下酌,但是他一直在等,却一直没有等来这个人。后来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他在修真界的声名与地位越来越高,人人都对他高山仰止,言说他不近人情。后来他也就接受了这样的高山仰止,不近人情。

    他像是躲在一个茧子里,岁月在他的茧上吐丝。最初他还能透过蚕茧看到外面渗进来的些许光芒,但一年一年,丝愈多,茧愈厚,他再也看不到光了。茧里只有自己,和黑暗。

    他不信情爱,不信天见垂帘,更不想去追求些什么。若是他历尽千辛,遍体鳞伤地咬开茧子,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可是外面没有人等他,他该怎么办。

    他虽喜欢洛衡,但这个人太年少,太遥远,也太炽烈,楚晚宁不愿靠近,怕有朝一日会被这样的火焰烧成灰烬。

    所以,所有他能走的退路,他都退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以至于,他只还剩了那么一点点的痴心妄想,却还要被足以遮天的冷雨淹没。

    “师尊,快看那边!”薛蒙的一声惊喊唤回了楚晚宁的意识,他循声望去,只见铸剑池中再次翻滚起了熊熊熔浆,火焰簇拥下,古木树灵重新破水而出。但树灵双瞳翻白,显然是失智状态。双手捧着勾陈上宫那把银光熠熠的宝剑。

    楚晚宁道:“跑!快点!”

    不用他重复第二遍,徒弟们立刻朝着出口夺路奔去。

    被·操控的树灵仰天啸气,浑身铁链晃得叮当震响。明明没有人说话,但四个人耳中都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拦住他们,一个都不能跑掉。”

    薛蒙失色道:“有人在我耳朵里讲话!”

    洛衡看着楚晚宁的脸色,愈发心疼,闻言大骂道:“操他妈的……别理他,是摘心柳的迷心诀!你管自己跑就行了!”

    他这一说,其他人都想起来,摘心柳清醒时曾经提点过他们,所谓迷心诀,就是以人心中的贪念为引诱,令其自相残杀。

    果不其然,楚晚宁耳中的那个声音嘶嘶作响:“楚晚宁,你竟不知倦吗?”

    “一代宗师,晚夜玉衡。如此人物,却只能偷偷摸摸地暗恋着自己的徒弟。你为他付出良多,他却不知好歹,眼里从来没有你,只喜欢那个开朗潇洒的小师弟。你有多可怜?”

    楚晚宁脸色铁青,不去理会耳中聒噪,往出口长身掠去。

    “来我身边,拿起这把始祖剑,杀了墨燃,就没有人横在你们之间了。来我身边,我可以助你得偿所愿,让你喜爱之人钟情于你。来我身边……”

    楚晚宁怒道:“如此宵小,还不快滚!”

    其他人显然也都听到了那个声音提出的不同条件,他们脚步虽有放缓,却尚能抵挡诱惑。随着他们离出口越来越近,摘心柳似乎愈发疯狂,耳中嘶嚎近乎扭曲。

    “想清楚!出了这个门,就再无机会了!”

    每个人耳中的声音都不一样,凄厉地啸叫着。

    “楚晚宁,楚晚宁,你真的要孤独一辈子吗?”

    “墨微雨,这世上只有我知道起死回生药在哪里,来我身边,让我告诉你——”

    “师明净,我知道你内心深处的渴望,只有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洛延舟,你不想摆脱天道束缚,和楚晚宁在一起了吗!你过来,你过来!”

    “薛子明,你挑的神武是赝品!金成池只剩下最后一把勾陈上宫所造的武器了,你回来,这把始祖剑,就将属于你!你不是要绝世神兵吗?你不是要做天之骄子吗?没有神武你永远比不过旁人!来我身边……”

    “薛蒙!”墨燃突然发现跑在自己身边的堂弟不见了踪影。

    一转头,却见薛蒙的脚步越放越缓,最终竟停了下来,回头望着铸剑池中那一柄浮浮沉沉的银蓝色佩剑。

    墨燃心中一凛。

    他知道薛蒙对神武的执念有多深。这小子得知自己得到的武器是赝品后,想必十分失落。摘心柳拿始祖剑来诱惑他,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薛蒙,别信他的,别过去!”

    师昧也道:“少主,快走吧,我们就到出口了!”

    薛蒙茫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耳中回荡的嗓音却愈发蛊惑:“他们嫉妒你,不希望你拿到神兵利器。你想想墨微雨,他已经获得了他的武器,他巴不得你一无所得。你二人是兄弟,你不如他,死生之巅的尊主之位,当然就会是他的。”

    “你想想洛延舟,他也拿到了他的兵器,一代天骄本就比你出色,若是你拿不到神武,你怎么可能比洛延舟还出色!”

    薛蒙喃喃道:“你住口。”

    眼前墨燃似乎在焦急地朝他喊着什么,但他根本听不清楚,只不住地抱住头重复着:“你给我闭嘴!你住口!”

    “薛子明,神武库的武器早就没有合适于你的武器了,你若错过了始祖剑,往后就只能臣服于墨微雨之下,届时他是你的尊主,你要在他面前下跪,听他恣意摆布!你想想看,杀了他,根本不足为题!自古兄弟阋墙不在少数,何况他不过是你的堂兄!你有何可犹豫的!过来——让我把剑交给你……”

    “薛蒙!”

    “少主!!”

    薛蒙忽然不再挣扎了,他猛然睁开双眼,眸色竟是赤红。

    “来我身边……你是天之骄子……当配万兵之尊……”

    楚晚宁厉声道:“薛蒙!”

    “过来……只有你当上死生之巅的尊主,下修界才能安宁太平……你想想那些苦难的人,想想你们所遭受的不公待遇……薛子明,让我助你……”

    不知不觉间,薛蒙已来到滚沸的铸剑池边,摘心柳之灵捧着勾陈上宫的始祖剑,瞳仁上翻的白眼珠遍布血丝。

    “很好,拿着这把剑,去把他们都拦下!”

    薛蒙缓缓抬起手,颤抖地接过银蓝色宝剑。

    “杀了他们。”

    “杀了墨微雨。”

    “快去……啊啊啊!!!!”

    蓦然间薛蒙掣出长剑,在手中挽出朵灿烂剑花,紧接着他反手相刺,始祖剑灵光流淌,将天之骄子的俊俏映得雪亮,剑芒照映下,他眼里哪有什么血色弥漫,倒是比平日更加明亮纯澈。

    那一剑并未刺向墨燃,而竟向着摘心柳本体直指而去,贯穿腹脏!

    一瞬间,大地震动,古柳撼摇。

    迷心诀骤破,神武库内天崩地裂。

    薛蒙粗重地大口喘气,他耗尽了全力挣脱了蛊惑。他盯着摘心柳,年轻的面容上满是少年人的执着与纯净。那灼灼双目中,傲气和天真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被看到。

    所谓凤凰之雏,又何止,又何止是武学造诣而已。

    “你休想迷惑我,也别想再害他人。”

    薛蒙喘息着说完,猛地抽出长剑!

    摘心柳瞬息爆出一阵腥臭的血液,垂死之间,神识回归本体,他身上的戾气忽然消殇殆尽。

    他捂着胸口,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抬起脸,张了张嘴,虽无声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多…谢……你……阻止……我……”

    摘心柳本体是上古之灵,与始祖剑威力相当,碰撞之下两败俱伤。薛蒙手中的始祖剑也灵光骤失,霎那黯然无色。

    而与此同时,万年树灵砰然形散。

    刹那间,万点流光散入水波之中,犹如萤火飞虫,绕着众人盘旋飞舞,光华流淌,金光璀璨,最终逐一淡去,消殤不见。

    洛衡为之动容。

    师昧道:“少主,快过来,这里要塌了!”

    大地颤抖,不可久留。

    薛蒙回头,最后看了神武库一眼,“当啷”一声,抛下损毁的始祖剑,弃剑而去。在他身后,砖瓦坍塌,如雪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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