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队人手不够,叶茹雪也临时当起了医护兵。

    从早上小日本开始炮击,便不断有伤员被送进十九大队设在山腰的救护站里,到现在临时充做救护站的山洞里已经躺满了伤员。

    因为山洞空间实在有限,更多的伤员不得不安置在山洞外临时搭建的茅屋里,好在这里是一处凹地,又正对着孤岭,小日本的炮艇、野战炮的炮弹很难打进这里,而小日本的航空兵又很难识别茅屋上的伪装。

    从早上开始到现在,叶茹雪就没停下过,整个人就跟快要散架了似的,再看曹娇却跟没事人似的,叶茹雪便不免钦佩起来,像曹娇这样的医护兵在国军还有许多,她们在最恶劣的条件之下,却承受着繁重的工作。

    国军之所以到现在还在坚持,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被小日本给打垮,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老兵在负伤之后还能够痊愈,并且重新走上战场,跟曹娇她们这些成千上万的医护兵的默默付出是分不开的,她们跟国军将士一样也是英雄。

    小癫子忽然从山洞里跑出来,含着泪跟曹娇说道:“阿姐,你快来看看吧。”

    曹娇正在清洗纱布,便赶紧起身往山洞里走,叶茹雪也跟着走进了山洞,山洞里,顾雅琴正在一具担架前垂泪,担架上,驴二蛋正捂着胸剧烈地咳嗽,每咳嗽一下便会有血沫顺着他的嘴胸滑落,黏黏的,还带着气泡。

    “二蛋别咳,忍住,千万不要咳。”曹娇在担架边蹲下来,含着泪劝慰。

    驴二蛋为了替感染虐疾的伤患多搜集一点奎宁,结果让小日本偷袭背部中了一刀,虽然没有伤到心脏,右肺叶却被刺穿了,如果能及时转送后方救治,还是能够保住性命的,可现在还是大白天,要想把伤员转运后方根本不现实。

    因为在小日本野战炮群、舰炮的威胁下,伤员根本无法穿越牛屎墩跟东、西孤岭之间的开阔地带,甚至连小日本重机枪都能威胁到,只有等天黑才能把伤员运下去,所以驴二蛋跟其他的重伤员就只能够等着。

    驴二蛋却根本就忍不住,一直咳一直咳,咳得话都说不出来。

    “二蛋,别咳了,求您,再咳就把肺给咳碎了。”曹娇流着泪哀求,她是读医学的,知道伤及肺部的病人绝不能咳,因为剧烈的咳嗽会撕裂肺部的创口,让伤势变得更加严重,一旦导致内部大出血,人就彻底没救了。

    疟疾来得急,去得也快,王一刀吃了奎宁片,又捂了一身汗就好差不多了,他从睡梦中被驴二蛋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便坐起来挪到了驴二蛋的担架前,王一刀加入十九大队的时间还只有三四个月,性格也有些孤僻,所以相处并不融洽。

    但王一刀是个恩怨分明的性格,因为张文泉救过他,所以他也非救张文泉一次,又因为十九大队救过他,他便毫不犹豫加入了十九大队,用他的话讲,就是不愿欠人恩情,十九大队曾救他的性命,他就拿这条命来偿还。

    所以,当王一刀得知驴二蛋是为了替他们这些伤患搜集药品受的伤,便由衷地感激驴二蛋,更觉得自己欠了驴二蛋一份大恩情,他紧握着驴二蛋手,瓮声瓮气地道:“二蛋,好兄弟,撑住,一定要撑住。”

    好半晌,驴二蛋的咳嗽终于收住了,但人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刚才剧烈的咳嗽已经把他的右肺叶撕裂,现在就算送到野战医院也没救了,曹娇替驴二蛋检查过伤口便呜呜地哭,叶茹雪也是潸然泪下,每一个将士的离去,总会让她感到黯然神伤。

    驴二蛋已经虚弱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叶茹雪。

    58师在沙市整训丨时,叶茹雪曾在十九大队蹲点一段时间,十九大队残部从兰封战场返回武汉后,叶茹雪更成了随军记者,始终跟十九大队官兵呆在一起,十九大队的官兵都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女记者,驴二蛋跟叶茹雪尤其亲近。

    叶茹雪意识到驴二蛋有话要说,便在担架前蹲下来。

    驴二蛋吃力地抬了抬右手,指向自己上衣口袋,叶茹雪从驴二蛋上衣口袋里翻出来一封信,却是两天前央求她代写的遗书,当时她写完遗书后曾说,驴二蛋永远都不会有用到这封遗书的机会,却不想今天就用上了。

    想到这,叶茹雪不禁心如刀割,她不禁想到了驴二蛋刚过门的新媳妇,更想到了驴二蛋已经年迈的老母亲,当她们知得驴二蛋的死讯时,该会多么的伤心?她虽然没有亲历过至亲的逝去,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

    驴二蛋的嘴唇轻轻地歙合着,却再无法出声。

    好在叶茹雪知道他想说什么,当下哽咽着道:“二蛋你放心,我一定会亲手把信交给你的媳妇,交给你娘。”

    驴二蛋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然后笑容凝固,生命定格。

    叶茹雪黯然神伤,伸出手正要合上驴二蛋双眼时,洞外忽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遂即高慎行大步闯了进来,此时的高慎行简直就是个煞神,脸上身上全是血,表情又狰狞,隔着老远都能感受他身上透出来的浓烈杀气。

    高慎行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的杀气还未及散去。

    叶茹雪、曹娇和顾雅琴吓了一跳,还以为高慎行要怎么着她们,高慎行却从背上放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来,然后冲曹娇大吼:“曹娇,救人,快救人”

    曹娇惊醒过来,一个箭步冲到那血人跟前,一边吩咐顾雅琴和叶茹雪:“琴姐、快拿止血棉,叶记者,磺胺粉。”

    顾雅琴和叶茹雪一顿手忙脚乱,曹娇用药棉醮了水先替那血人清洗脸部的伤口,待清洗完了才发现竟然是连连长张友全,不过此刻的张友全已经完全不成人形,额头撕开了鱼嘴般的伤口,鼻梁塌陷,嘴角、唇角全都裂开,牙床都露出来了。

    不过,最致命的伤口还在胸口,一个明显是由小日本军刀切出的伤口,曹娇试图拿止血棉止住血,止血棉用了一团又一团,血却怎么也止不住,曹娇又往伤口上撒磺胺粉,结果还是止不住,那血就跟泉眼般,从伤口不停往外涌。

    医疗站仅有的止血棉跟磺胺粉很快就用完了,曹娇只能用手按压伤口,可血还是从曹娇指缝间不停地往外溢出来,只片刻功夫,顾雅琴、曹娇也变成了两个血人,叶茹雪脸上身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

    高慎行在旁边团团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不停地捶胸顿足。

    张友全和军的老兵们加入十九大队的时间不算长,满打满算也就半年时间,可是在这半年时间内,张友全和军五百多残兵却迅速融入到了十九大队这个集体当中,成为了十九大队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十九大队就像个大熔炉,任谁来了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融入其中。

    黄陂阅兵、轻取单县、奔袭丰县、大战砀山,碟血小朱庄,一仗接一仗的打下来,张友全跟原7军的老兵们早已经跟高慎行他们建立了过命的交情,别看两人时不时于架,可在内心深处,两人却是惺惺相惜的,上次在小朱庄,两人更是共过生死。

    徐十九闻讯赶到时,救护站只剩下满地狼藉。

    掀开裹尸布,徐十九望着不成人形的张友全半晌无语。

    高慎行两眼喷火,恶狠狠地瞪着徐十九,一字一句道:“老张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他张友全不是逃兵,的残兵也不是逃兵。”

    “我知道,他张友全从来不是逃兵,军除了孙元良、沈发藻,就没一个孬种。”徐十九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他完全可以体会张友全临死之前的心景,南京之战始终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就像福建事变始终是梗在他徐十九心里面的一根刺。

    南京之战,军其实打得非常苦,非常英勇,两个旅长、四个团长先后壮烈殉国,一万多官兵最后只逃出五百多人,论战绩或许不如第74军耀眼,可是论惨烈,军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小的雨花台上几乎洒满了军将士的鲜血。

    可是最后,张友全和五百多死战余生的残兵却因为孙元良这个逃跑将军而永远地背负上了逃兵的骂名,甚至就连军的番号都被撤销了,张友全平时虽然没表现出来,可徐十九知道,他心里一定是委屈的,愤满的,也是不甘的。

    就像当年,十九路军被肢解整编,徐十九也是委屈、愤懑还有不甘。

    徐十九嘴角这一丝轻微的抽搐被始终关注着徐十九的叶茹雪所发现,毫没来由地,叶茹雪便回想起了那天徐十九站在炮台上打旗语的情景。

    那天,小日本兵临炮台山下,徐十九在拼光最后一个兄弟,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后,用旗语向对岸的炮兵发出请求:炮击炮台山。在发出这请求的同时,他也在用旗语反复向对岸的炮兵澄清,十九路军不是叛军,他们不是叛军。

    “好兄弟,英魂不远,看我怎么给你们报仇”徐十九轻轻盖上裹尸布,起身敬礼。

    身后,高慎行、黑瞎子、李子涵等十几个军官也纷纷脱下军帽,向已经咽了气的张友全跟驴二蛋鞠躬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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