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元仪领着他的割麦队,从大同镇开始,一路横推,抢收好不容易才成熟一茬的夏粮。

    不负他‘茅剃头’的诨号。

    有一些老百姓,在临行前也偷偷的抢收一些。

    对此,茅剃头心里颇为满意。

    不过,他可不敢去鼓励老百姓抢收粮食,  一旦上面放话开了口子,估计整个北方、西北方向就全乱套了。

    茅剃头认为,百姓需要恩养,但必要的时候,不能放纵任由其胡闹。

    否则,他与草包皇帝的造反计划,还不如先让别人去造反算了。

    带兵之人,讲究的便是一个章法……

    ……

    一路如‘剃头’般的抢收着夏麦,顺便将大批原本的‘造反民兵’组织起来,  安置在既定位置,让他们在草原铁骑破关后,一路阻击、袭扰。

    必要的时候,他会飞鸽传书,来一场夏日围猎行动。

    就这样,割麦大队渐渐靠近榆林镇。

    对于镇守榆林的明军,茅元仪自然是了如指掌,那个孙传庭是个人物,而且是草包皇帝钦点的后备将军。

    故而,茅剃头领兵进入榆林镇后,第一个革职查办的,便是这个孙传庭。

    “请问茅大将军,为何拿我?”

    孙传庭乃万历四十七年进士,三十五六岁,  仪表堂堂,原本清秀的书生模样,  经过这大半年的戍边之苦,略微染上一些风尘之色,倒显得更加精明强干。

    他被茅元仪以‘贻误战机’的名义拿下,倔强着不愿下跪。

    茅元仪笑了笑,没有理会。

    有些事不能说啊。

    “茅大将军,茅校长,你奉旨拿我,所为何事?”

    “朝廷如此胡乱行事,就不怕贻误战机?榆林镇下,五年来第一次夏粮成熟,下官正在组织民夫抢收粮食啊茅大将军!”

    “茅剃头,你是个混账!”

    面对孙传庭这等倔骨头,茅元仪不怒反笑:“哈哈哈,果然是一个好读书人,孙伯雅,你先去一个地方带两年兵。

    想打仗,有你打的。”

    孙传庭大怒,挣扎着还要咒骂朝廷、咒骂茅剃头,却被茅元仪挥挥手,直接绑起来,  连同抢收到的夏麦运到延安府去了。

    对这种硬骨头读书人,一般的讲道理,根本就讲不通。

    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于是,茅元仪不得不将其先绑回去再说……

    ……

    却说孙传庭被绑在一辆运粮的‘鸡公车’上,身下垫着五六袋麦穗,除了被太阳晒得有点迷糊,总体来说还算舒服。

    眼瞅着前方骑在马上信马由缰的茅剃头,这位榆林镇总兵觉得委屈。

    凭什么要查办他?

    自从来到榆林镇后,拿着皇帝赐下的一道圣旨,孙传庭变卖家产,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东拼西凑的,这才组建出一支八千人的队伍。

    自从他坐镇榆林后,便对废弛已久的边防兵卒,进行日夜操练,并不惜砍掉七八个参将、游击,方才将大明北方最为关键的一座军镇整顿起来。

    同时,他还积极与当地世族联络,开采煤矿,加大水利工程建设,光是蓄水的涝坝,就修筑了三百余个。

    榆林百姓称赞其为‘孙大将军’。

    如今的榆林镇,不要说是防守北蛮骑兵,就是在主场作战的情况下,都可以打一两场进攻型的野战了……

    “茅剃头,你把我绑到何处去?”

    “茅元仪,你说话啊。”

    “茅大头,茅厕,茅房!”

    茅元仪充耳不闻,一边在马背上指挥抢收粮食,一边顺手将一大批自己人安置到榆林镇各处,看上去好整以暇,根本就不像个带兵打仗的。

    孙传庭越想越气,忍不住就多骂了几句。

    不料,接近晌午时分,他就骂不动了。

    麦黄六月天,明晃晃的太阳都快把地皮烤焦了,他被绑在鸡公车上,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太阳晒着。

    “去,给孙大帅喂一口水。”

    好不容易歇息下来,茅元仪坐在一棵歪脖子榆树下乘凉,一边就着干粮喝着清水,舒服的直哼哼,一边吩咐王云燕去给孙传庭喂水。

    “茅剃头,你太不是东西了!”

    孙传庭有气无力的骂一句,喝一口,干裂出血的嘴唇,渐渐湿润起来:“想当初,你落魄江湖、游历北方边塞时,老子还馈赠你纹银五十两!

    想不到,今日查办我、羞辱我的,却是你这个茅剃头!

    呸!”

    茅元仪慢条斯理的啃完一个大饼,灌了几大口清水,打着响亮的饱嗝:“啊,舒服舒服,等割完这一片的麦子,就要去汾州府了。

    对了,你们将孙大帅送到地方后,先别急着给松绑,这家伙骨头挺硬的,要饿上三五日才能放开。

    否则,他跑了咋弄?”

    王云燕忍着笑:“遵令!”

    孙传庭:“……”

    这个茅剃头,简直不是人啊。

    哪有如此奉旨办案的?

    不对……这方向?分明就是一路向延安府方向而去啊!

    想当初,孙传庭因为钱谦益的举荐,白手起家,组建一支八千人的队伍前来榆林镇当都指挥使,可不就是为了准备去征剿贼寇么?

    后来,他着人打探过,延安府、庆阳府、平凉府这三个地方,打土豪分田地,让原本饿的吃屎的老百姓终于吃上一口吊命饭,他还曾‘胡思乱想’过……

    “茅剃头,你……该不会是要把我解送给三府贼兵吧?”孙传庭问道。

    “对啊,有人一百万金币,要买下你的项上人头。”

    茅元仪随口说道。

    孙传庭一脸懵逼:“茅剃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孙传庭一介书生,蒙受皇恩,方才简拔为榆林镇都指挥使;

    手下兵丁不过万,能值百万金币?”

    茅元仪哈哈大笑,不想继续浪费口舌。

    这个孙传庭,算是他茅元仪的故交,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算是他茅元仪的恩人。

    恩人嘛,就要饿上几天。

    “茅剃头,你这个坏种,小人!”

    “当初我孙传庭真是瞎了眼,才结交你这等宵小之辈!”

    “呸!”

    孙传庭破口大骂。

    还别说,这念书人,骂起人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很多话听起来伤害不大,但就是侮辱性挺强。

    他就是想要激怒茅元仪。

    不料,曾经动辄跟人动手动脚的茅元仪,现在竟然修炼成一块滚刀肉,油盐不进,对孙传庭各种姿势和角度的嘲讽、咒骂,一概充耳不闻。

    就像是,他根本就没听见。

    这让孙传庭愈发恼怒起来。

    “茅剃头,给几口馍吃……”

    终于,一个多时辰后,孙传庭消停下来了。

    实在是又渴又饿,骂不动了。

    “那就歇一口气,王云燕,你去指挥抢收麦子,我亲自招呼孙大帅。”茅元仪将王云燕等人都打发开,这才提着一个水囊走过来。

    “来,先整几口,润润嗓子了再骂。”

    “我就……好吧。”

    面对这个滚刀肉似的茅元仪,孙传庭还真是没脾气。

    “来,啃几口馍,养一点力气。”

    “好吧。”

    等孙传庭将大半个烙饼啃完,又喝了几大口清水,茅元仪却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慢慢拨开,里面露出半只烧鸡。

    另外,他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摸出一只扁平的金属酒壶,上面还刻着‘大明由检酒壶’等字样。

    “要不要整几口酒?”茅元仪自己先喝了一小口,喂到孙传庭口边,“这是皇上御赐下来的毒酒,他下令让我在半路结果了你的性命。

    唉,那个草包皇帝,这不是难为人么?

    我茅元仪是什么人,难道你孙传庭还不知道?我可是最重情义的,哪里舍得一下子毒死你孙伯雅啊……”

    茅元仪蹲在鸡公车旁边,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一阵子。

    酒气,加上烧鸡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对孙传庭来说就十分要命。

    要不是之前整了几大口清水,外加大半个烙饼,估计他这会儿早就要屈服在茅剃头的‘淫威’之下了。

    “皇帝为什么要毒死我孙传庭?”

    “我咋知道啊?我又不是他亲儿子。”

    孙传庭:“……”

    “茅剃头,你这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难道就不能给老哥分说一二么?”孙传庭叹一口气,苦笑道:“莫不是,你茅元仪投靠了阉人一党?

    应该不是吧,当日你受杨镐牵连,被投入刑部大狱,哥哥曾多方打听过,你宁死不屈,就算阉党对你如何用刑也不曾松口。

    你茅剃头不是那种人。”

    茅元仪喝了一小口酒,出神的望着远处。

    榆林镇接近延安府的这一带地方,自然条件极为恶劣,可以说是十年久旱,百姓人家苦不堪言。

    今年下了两场透雨,小麦大获丰收。

    眼看着金灿灿的粮食就要收割入仓了,却又闹气边患,让那个客氏巴巴所在的厄鲁特部落背后怂恿,二三十万草原骑兵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南下。

    大明朝,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却早已烂成一片腐尸,根本就抢救不过来。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老百姓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伯雅,你说咱这些读书人,最大的念想是什么?”茅元仪叹一口气,撕一大块鸡肉塞进孙传庭口中,神情有些悲苦之色。

    “给老子喂一口酒!”

    一口鸡肉嚼烂吞入腹中,孙传庭的精神好了不少,没好气的说道:“读书人,不就是货卖帝王家,匡世济民,上报朝廷,下抚百姓?

    茅剃头,你这升官发财后,怎么脑子反倒还糊涂起来了?”

    “再喂一口酒!”

    茅元仪自己先整一小口,偏偏撕了一大片鸡肉,使劲捣入孙传庭口中,笑骂道:“你老小子,不就是比我大了一岁,还真当自己是哥!”

    一大片鸡肉,孙传庭嚼了好一阵子,舒服的直哼哼。

    “茅剃头,整一口小酒啊。”

    “你说的不对,没酒喝,”茅元仪气哼哼的撕一片鸡肉,塞入自己的口中,胡乱嚼着,含含混混的说道:“草包皇帝说过,抢答不正确的,没酒喝。”

    孙传庭:“……”

    当今皇帝到底什么样子,他还不曾觐见过,只是听那些官吏说过,哥哥是个木匠皇帝,弟弟是个铁匠皇帝,不仅是个大草包,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败家子呢。

    “茅剃头,整一口小酒啊,”孙传庭口气渐渐软了下来,“另外,你别动不动编排当今皇帝了。

    总体来说,老哥我觉得他还行,不是很昏聩。

    就拿他登基这一年多来的各项举措,不能说是完全正确,但咱还是能看得出来,皇帝对百姓人甚为怜悯,损害的不过是那些豪门世族的利益。

    所以,满朝文武,就开始胡乱编排。

    难道你茅元仪也是那种人?”

    茅元仪认真的盯着孙传庭,道:“你确定说的是心里话?”

    双目炯炯,满含杀机。

    似乎,一个说不好听,就要暴起伤人的那种眼神,让孙传庭只觉得一阵厌烦。

    “滚开,你茅元仪是当官当糊涂了?”

    “言归正传,你确定没有投靠阉人一党,成了魏忠贤、王承恩之流的鹰爪犬牙?”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趁早动手,免得你如此为难。”

    孙传庭咂巴一下嘴,慢慢闭上眼睛,恨声说道:“只可惜,我孙传庭不能死在疆场上,却要受你茅元仪的百般折辱。

    罢了,你享受你的荣华富贵去吧……”

    他还要再感慨几句,嘴巴却被酒壶堵上了。

    “喝吧喝吧,喝死你老小子,”茅元仪冷笑连连,“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皇帝传下密旨,说你孙传庭读书都读到脑子进水,是非不分,忠奸不辨;

    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你要不要听?”

    “不听!”孙传庭怒喝一声,“要动手你就赶紧动手!”

    “真不听?”茅元仪问道。

    “不听!”

    “呵呵,那好,偏就说给你听。”

    孙传庭梗着脖子,将头歪向一边,干脆不再吭声。

    遇到茅元仪这种滚刀肉,他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当年,二人在山海关一线游学时,也是经常如此拌嘴。

    那时候,茅元仪还颇有些脾气,说不过人就动手,三拳两脚即可将他撂翻在地。

    如今,小人得志。

    不动手,但一张嘴就会把他气个半死。

    “草包皇帝传下密旨,令你秘密组建一支勤王大军,随时准备清君侧、除阉党,剿杀那些贪官污吏,必要时马踏江南豪门世族,为咱大明百姓争得一口热乎饭吃。”

    “如果不听,那就算了。”

    “孙大人,告辞!”

    茅元仪收起烧鸡、酒壶,提着一只羊皮水囊,向栓在一棵歪脖子榆树上的战马走去。

    背影,略微有点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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