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从外入窗,洒在他二人周身,铺上一层明亮的光晕。

    姜曜道:“不必留下来照顾。”

    姜吟玉蹙眉:“此事归根到底因我而起,若我能在山上躲好一点,或者更机敏一点,皇兄也不必上山找我。”

    姜曜不语,没有给她回答。

    姜吟玉垂下眼睫,觉得他或许在生自己的气。

    寻常人眼睛骤然失明,一时半会恐怕也接受不了,更何况是他?昨晚他的情绪就很不好。

    他没有回话,姜吟玉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男子的声音响起:“三哥,三哥你在吗——”

    姜吟玉扭头,透过屏风,看到一道男子的身影朝殿内走来。

    曹公公走到那人身侧,道:“六殿下,您等等,太子殿下正在里头喝药。”

    “等什么?三哥喝药还要避着我?我俩什么关系你还不知道?”

    曹公公拦着人,吴怀则绕过屏风,小跑进来,对姜吟玉做口型道:“公主,您先出去避一避,祁王殿下来了,要和太子谈事。”

    “六哥来了?”

    姜吟玉知道祁王和姜曜一向关系好,可他不是在藩地吗,怎么会一下回皇宫?

    此刻也不及多想,姜吟玉赶紧起身,跟着吴怀从屏风另一边绕了出去。

    东宫并没有什么宫人,姜吟玉出来后,坐在花丛掩盖的长廊边,静静等着祁王谈完事离开。

    她不会回去找父皇认罪,从逃婚那一刻起,她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东宫人少,那她便扮作宫女,留在皇兄身侧照顾他好了,她小心一点,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等过上十天半个月,后山上的护卫放松了警惕,再找到机会出宫。

    想到这里,她抬起眼,看向着那扇紧闭的殿门,也不知六哥什么时候才能谈完事离开。

    东宫内殿。

    祁王从来时得知姜曜双目失明,这会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这次回长安,是皇帝五十大寿,千秋节将至,特地赶回来贺寿。

    祁王姜灼和姜曜寒暄了几句,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递到姜曜面前,旋即想到姜曜看不见,收回了手,道:“我这里有一份信,要转交给三哥,是河西萧家托我带给你的。”

    “河西萧家?”

    “对,就是柔贞公主母妃,兰昭仪的娘家。”

    河西萧家,镇守西北,把关河西走廊一带几十年,威望雄厚,是西北不容小觑的一脉势力。

    姜曜问:“信上说什么了?”

    祁王拆开信件,一目十行扫下来,道:“是关于十四妹的婚事,萧家现在的家主,也就是十四妹的舅舅,听说父皇要将十四妹嫁给卫侯,坚决反对,希望三哥您能在其中转圜一二,将婚事给推了。”

    只是西北消息实在不通畅,萧家人恐怕还不知道这桩婚事闹成什么样子了。

    少年收回信,抬头看向身边人,"三哥,你知道十四妹躲在哪里吗?”

    姜曜接过信,语调平常:“我与她不熟。”

    “也是。”

    少年将信扔到一边桌上,双手放到脑后,自在地靠在圈椅上,“说起十四妹,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特别黏你呢。”

    “那个时候,她也才五岁大吧,听说三哥你要被玄寂大师带去寺庙住,哭着跟在你后面跑,让你带她一起走,抱着你怎么都不肯松手,后来几个嬷嬷去拉她,才将她从你腿上扯下来。”

    姜曜自然记得,对姜吟玉记忆最深刻的便是此事。

    祁王打趣道:“我要是十四妹,仗着小时候那点交情,也要来东宫求你收留,反正三哥你肯定会搭她一把。”

    姜曜手搭在茶蛊边缘滑了滑:“就是你逃婚来我这里,我也未必会搭救。”

    祁王笑嘻嘻,忽然想起什么,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早些年我年岁小,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兰昭仪入宫前嫁过别的男子,入宫后没多久就怀了身孕,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姜曜道:“慎言。”

    祁王立马噤声。

    兰昭仪自从去世去后,便成了宫里人不能说道提起的人物,祁王一直觉得其中有古怪,询问宫中老人,全都避之不谈,简直不让人生疑都不行。

    然而祁王也没继续深究下去,和姜曜聊起别的事情来。

    一直到用午膳的时辰,祁王才离开。

    姜吟玉在长亭里,目送着祁王的身影,悄悄走回殿内。

    东宫大殿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姜曜坐在那里,锦袍顺着修长的大腿滑下,玉革带勾勒出颈瘦的腰身,矜贵和优雅从袖间不经意就流了出来,除了覆盖在眼上的一层薄薄白纱,完全看不出是他尚在病中。

    姜吟玉打开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小心翼翼地往内殿走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注意着脚下,绕过屏风时,险些撞到花瓶架子,还好及时稳住。

    窗下的男子似乎没听见响动,神色清和坐在那里。

    姜吟玉长松一口气,继续靠近,在他面前蹲下,揉了揉怀中抱着小猫。

    方才姜吟玉出去,在东宫的竹林边上发现了这只受伤奄奄一息的小猫。

    小猫可怜极了,左腿受伤,血肉模糊一片,姜吟玉实在心疼,便将它抱回来洗干净,并包扎了一下。

    猫儿四肢雪白,毛发柔顺,正安静地埋在她胸口。

    姜吟玉一边观察姜曜的神情,一边提起小猫的两只前爪,缓缓地放上了姜曜的膝盖。

    姜曜感受到到膝盖上的异动,道:“别乱动。”

    姜吟玉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反倒是怀里的小猫,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抬起小脑袋,朝着姜曜发出了一声软软的“喵”。

    空旷的大殿,唯有这一声静静的喵叫。

    姜曜微不可察迟疑了一下,过了会,才唤她的名号:“柔贞?”

    “是我。”姜吟玉应答,脸颊露出浅浅的笑涡。

    姜吟玉将猫儿放到他膝盖上,猫儿好像极其喜欢他,他手一放上来,便缠着他的腕骨,柔软地蹭了蹭。

    男子的手纤秾合度,指节分明,被白色的猫毛衬得像是上好的美玉,在阳光照耀下,浮现一层淡淡的清光。

    他揉了揉猫儿的后颈,猫便舒服地又发出了一声喟叹:“喵。”

    姜吟玉蹲直身子,继续拿小猫的爪子够他的手,柔声道:“哥哥,你在生我气吗?”

    这是长大以后,姜吟玉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喊他。

    说完,姜吟玉观察他的反应,连他脸上半点神情的变化也不放过。

    猫儿在他膝盖上撒了个娇,用脑袋去挨他的手,喵喵直叫,也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姜吟玉又唤了一声:“哥哥,你别生我气了。”

    姜曜终于开口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可哥哥早上还对我冷冰冰的,你是在对我造成你眼睛看不见的事心怀芥蒂吗?”

    姜曜不知她怎会这样想,道:“此事与你无关,我在上山前,就应该知道自己的身子能不能吹寒风,现在这个情况,也是我能承受的,你没必要全揽在自己身上。”

    姜吟玉用猫爪轻轻打了他手臂一下,假装是猫打的,问:“真的吗?”

    姜曜哪里不知道是姜吟玉在弄猫,并未戳穿,问:“猫从哪里来的?”

    “在东宫后面的竹林边,就你方才和六哥在殿里谈事,我在后竹林里发现了这只小奶猫,才四五个月大,左后腿好像折了,一直流血。”

    “哥哥你要是眼睛没有失明就好了,就能看它的毛发有多漂亮。”

    “我想在东宫留下她,养她一阵子,可以吗?”

    姜吟玉说完这话,心口发紧,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姜曜,意有所指道:“她真的很可怜,想求哥哥你收留她。”

    “哥哥,我也想留下来。”

    少女朝他倾身而来,鬓发间的香气幽幽。

    她伸出一只手,搭在姜曜手上,纤纤的五指犹如春笋,柔若无骨,与姜曜的手形成强烈的对比。

    男子的手执过笔,挽过雕弓,虎口略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蕴藏着别样的力量感。

    当姜曜转目,视线透过纱布望来时,姜吟玉被看得心口一烫。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碾压过她的周身,轻而易举打破她的防线。

    少女乌发垂腰,一双妙目盈盈盛着秋波,生了几分怯意,想从他掌中抽出手。

    几不可闻唤了一声:“哥哥。”

    姜曜道:“方才父皇和母后派人过来,问我你逃婚一事打算怎么处理。”

    姜吟玉一愣,下意识道:“你不要把我供出去。”

    姜曜问:“你能躲着一辈子不出去吗?”

    姜吟玉摇摇头,“我只想在东宫多留几日,等皇兄眼疾好了便离开。”

    她直起腰,“卫燕放恶犬上山,欲至我于死地,我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皇兄可不可以找一具尸体,伪造成我被猎犬咬死的假象,来以假乱真?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做到的。”

    她半蹲下身,眼里满是祈求,声音哀切。

    “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不能回去。”

    她希望以此话语让姜曜流出些许恻隐之心,却没料到姜曜给了另一个回答。

    “怎么会没有别的出路?”

    窗外浅金色的秋光入窗,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片精致的侧影。

    他姿态放松,背微微靠于椅子上:“卫侯既欲行不逆,便除去他好了。”

    声音懒洋洋的,好似漫不经心,听在姜吟玉耳中却如雷贯耳。

    她有些愣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句话却再次在脑海中回响起,顷刻间,姜吟玉耳畔一片嗡鸣,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

    皇兄说他会……

    “我说除去卫侯,可以吗?”

    姜曜坐在光下,依旧矜贵隽秀,手捏了捏膝盖上小猫的后颈。

    猫儿又发出一声软软的猫叫,和他撒娇,一双眼睛看着姜吟玉。

    姜吟玉背后泛起一阵麻意,像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将阴谋摆到明面上的。

    仿佛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决定了卫候的生死。

    生杀予夺,对他来说,如翻手一般简单。

    许久,姜吟玉心才回到胸膛,眼睫抖颤,道了一句:“可以。”

    建章宫。

    卫侯从一侧宫殿走出来,面色不虞,将手上的奏折重重摔在地上。

    这几日来,姜吟玉的事一直烦扰着他,他找遍了皇宫也没找到人下落,耐心几乎消失殆尽。

    手下见他脸色,不敢靠近,等他面容稍微平复了些,才又走上去,贴着他耳朵耳语几句。

    “主上,李贲已经苏醒了。”

    卫燕扯了扯衣襟散热气,问:“醒了?”

    手下小心翼翼回道:“醒了,只是李贲那一夜被您拔剑割了舌头,人已经无法开口再说话了。”

    卫燕一想到那一夜的场景,心中就不住地冷笑。

    李贲的夫人信誓旦旦说她丈夫瞧见姜吟玉去了后山,可卫燕几乎掘地三尺都没找到一点人影。

    若非她丈夫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焉能留他活到今日?

    卫燕大步流星:“带我去见李贲。”

    既然李贲醒了,那总算可以去好好盘问他。

    他不是捡到姜吟玉的玉佩了吗,肯定是看到姜吟玉往哪个方向逃了吧?

    两侧猎犬咬着尾巴迎上来,口中吐着浊气。

    “真臭啊,”卫燕闻到他们口中的血腥味,目底有阴鸷气浮动,笑了笑道,“等找到姜吟玉,还有你们的一顿饱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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