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殃的手微微一动,将他抱得更紧了。

    扶玉秋冻得牙齿都在打颤,蜷缩在凤殃怀里一直呢喃着“凤凰”,好似陷入了噩梦似的。

    许是赤着的双足被冻麻了,扶玉秋挣扎着想要伸手去握脚踝,但越动越觉得冰冷,丝丝缕缕的寒意带着能将他神魂治愈的灵力钻入他的五脏六腑。

    扶玉秋几乎被冻成了冰做的美人,连羽睫都凝着白霜。

    凤凰想让他暖一点,刚要催动凤凰火,就听雪鹿老族主道:“尊上,最好不要。”

    凤殃无法,只好将扶玉秋拥得更紧。

    离得太近,凤殃隐约听到扶玉秋似乎在嘟囔什么。

    “凤凰……”

    “……不、不是。”

    凤殃蹙眉,屏住呼吸去听,却见扶玉秋猛地蹬了蹬脚,被冻得好像冰的手死死抓住凤殃的衣襟,嘴唇发抖地呜咽道。

    “有、有蛇……”

    “有蛇咬我,呜……”

    凤殃一愣,宽大的手按着扶玉秋的后脑抚了抚,轻轻道:“没有蛇。”

    这世间,不再有蛇了。

    扶玉秋根本没听到他说话,还是抽噎个不停,时不时地挣扎两下,像是奔波逃命似的。

    凤殃沉默良久,突然捧起扶玉秋的侧脸,让两人额头相抵。

    雪鹿老族主本来正在挑选灵药,看到这一幕觉得有些古怪。

    仔细一想,仙尊对这只白雀所有的特殊和占有欲好像都有了解释。

    冷心冷情的无上仙尊……竟然真的动了凡心?!

    老族主将视线移开,没好意思再继续看两人治个伤也腻腻歪歪的样子。

    怪晃眼的。

    只是凤殃并非在腻歪,他微微垂下长睫,将一股火焰似的虚幻灵力从识海中抽出,顺着和扶玉秋额头紧贴的地方小心翼翼探入扶玉秋的识海。

    “做个好梦吧。”

    扶玉秋被瞬间安抚下来,挣扎和发抖不约而同停下,一直紧皱的眉头缓慢舒展开,温温顺顺地蜷缩在凤殃心口,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场美梦。

    闻幽谷下过一遭雨。

    杳霭流玉,白雾萦绕在山间。

    只是这般一川风月绝美之景,却被一阵刺耳的箜篌声震碎,磕磕绊绊好似弹棉花,听得人火冒三丈心烦意乱。

    ——也不知箜篌声这般吵,扶玉秋是如何觉得这是美梦的。

    碧绿的草地上盛开着一朵娇艳的花随风而动,突然一只赤足狂跑而来,险些踩到那朵花。

    层叠白袍衣摆扫过那朵花,带着一股清新春意的气息。

    扶玉秋发间开满一簇簇的花,衬着面如桃花,艶美至极。

    他噔噔跑到种满花草的后面,扒着花藤凶巴巴地喊了一声。

    “吵死啦!”

    箜篌声停了一瞬。

    扶玉秋没好气道:“你到底在弹什么呢?魔音灌耳四个字你知不知道怎么写?”

    后院用花藤搭成的小亭子中,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坐在藤椅上,轻轻将手从箜篌上收回来。

    他微微抬头,露出一张布满水流爬过流沙痕迹似的丑陋至极的脸。

    识海中安安静静看着的凤殃突然一愣。

    那是……

    二十年前的他。

    扶玉秋的美梦中,竟然有他?

    “鱼、鱼在水。”那个丑陋的男人像是做错事似的,垂着头轻轻道,“我见你……爱听那个人弹。”

    扶玉秋跑了过来,按着椅子往上一蹦,懒洋洋地盘膝坐在凤殃对面的藤椅上。

    “谁啊?你说乐师?”

    凤殃轻轻点头。

    扶玉秋张扬又鲜活,好像生机勃勃努力朝着太阳而生的草,那种蓬勃又耀眼的生机,只是看着就能让千疮百孔的凤凰自惭形秽。

    “管他做什么呢?”扶玉秋手肘撑着膝盖,赖叽叽地说,“他可烦了,就因上次走火入魔我救了他一回,就总爱来这里管我。”

    凤殃大概是不爱听有关乐师的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并不接扶玉秋的话。

    但扶玉秋在闻幽谷寂寞惯了,好不容易来了个脾气好还不嫌弃他爱叨逼叨的,根本停不下来,嘚啵嘚啵道:“他闲着没事也爱弹破琴还有这箜篌,好听吗我就问问你?”

    凤殃道:“你不是很爱听吗?”

    扶玉秋勉为其难道:“勉强能听吧,谁让我无聊呢,不得给自己找点乐子玩啊。”

    这时,乐圣的声音从旁边幽幽响起:“怎么着小祖宗,我是不是还得对你感恩戴德啊?”

    扶玉秋丝毫没有说人坏话被抓包的尴尬,瞪了他一眼,恶人先告状:“你怎么又来啦?”

    乐圣道:“听说九重天出事了。”

    凤殃身躯猛地一颤,飞快垂下头。

    扶玉秋没察觉到凤殃的异样,漫不经心道:“关我何事?”

    “听说有人将鹓雏少族主挫骨扬灰连一片神魂都未留下,现在四族和九重天都在寻罪魁祸首。”乐圣说着,眼睛一眯,看了看旁边明显有古怪的凤殃,“而且听说那人……入了下界。”

    凤殃身体中的气息太过古怪,像灵兽又不是灵兽,说是四族但又不是四族,倒像是各种污秽之气混杂而成,交织在灵脉中,弄脏了他本来的血脉和气运。

    就连乐圣都认不出来这杂乱脏污气息下真正的凤凰灵力。

    察觉到乐圣在看他,凤殃将头垂得更低了。

    扶玉秋没心没肺地道:“你还怀疑那罪魁祸首会来闻幽谷吗?”

    看不透凤殃的身份,乐圣只好将视线收回来,淡淡道:“是你哥让我看着你点,省得出事。”

    扶玉秋翻了个白眼:“他们八百年不回来一趟,怎么这会子倒是想到我了——不要你管我,你走。”

    乐圣:“别胡闹。”

    扶玉秋烦得要命,无意中瞥见旁边垂眸看箜篌的凤殃,犹豫一下,突然趾高气昂对乐圣道:“那行吧,你来得也算正好,我刚给你找了个徒弟。”

    乐圣:“?”

    哪有强买强卖的?

    “他弹的箜篌太难听了。”扶玉秋一指懵住的凤殃,“你教他弹。”

    乐圣阴阳怪气道:“那我是不是要叩谢圣恩?”

    扶玉秋说:“免礼叭。”

    乐圣:“……”

    乐圣瞪他一眼,左右闻幽谷没什么乐子,只好看向凤殃,道:“你想学箜篌?”

    凤殃似乎不太想搭理乐圣,但这事既然是扶玉秋提出的,他也没拒绝,很给面子地点点头。

    乐圣:“嗯,行,那你先弹一曲,我来看看你的底子如何。”

    凤殃点头,伸手抚向箜篌。

    扶玉秋见状立刻一曲膝盖,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窝在藤椅中,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乐圣见他这副小模样,笑了:“他弹得有这么难听吗?”

    扶玉秋严肃地点头。

    魔音灌耳,不过如是。

    乐圣自认为见过大风大浪,双手环臂淡然地看向凤殃,打算听听到底有多难听。

    ……凤殃弹了一曲。

    乐圣:“……”

    乐圣对扶玉秋说:“要不,我还是走吧?”

    凤殃:“……”

    扶玉秋哈哈大笑。

    乐圣没办法,就算凤殃底子再不好,也只能捏着鼻子教他。

    扶玉秋像是看乐子似的,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看两人一个崩溃地教一个认真地学,有时候见乐圣被气到跳脚的样子开心地灵力外泄,甚至让脚下的藤椅枯枝都开出簇簇花朵来。

    不知花了多久,乐圣终于教会了凤殃“宫商角徵羽”,有气无力地道:“你想学哪个小曲?”

    凤殃不假思索道:“《鱼在水》。”

    乐圣古怪看他:“为何要学这个?”

    凤殃不说话。

    乐圣早就习惯这个怪人的脾气,换了个问题:“那你知道这个曲子是什么意思吗?”

    凤殃不懂,他只觉得《鱼在水》中有扶玉秋的名字。

    乐圣无奈叹了一口气,只好道:“行吧,想学就学。”

    凤殃又开始他的“弹棉花”。

    就算是再难听的箜篌音,扶玉秋也不觉得是噩梦,甚至还乐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几天,又像是几个月。

    扶玉秋在藤条上荡秋千时,身后隐约传来一阵重物拖过地面的声音。

    他疑惑回头看去,突然一愣。

    凤殃不知道在哪里寻来一块大石头,用一根根藤条五花大绑,正用尽全力将它一点点往院子里拖。

    那石头太大,上方还有生长石缝的小草。

    凤殃身体并无灵力,心脏也受了重伤,身上更是有无数解都解不开的毒,消瘦得可怕,可他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这么大一块石头生拉硬拽了回来。

    他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似的,汗水簌簌往下流。

    扶玉秋吓了一跳,赶忙跳下来扶住他:“你……你又毒发了?”

    凤殃满脸都是汗水,看着特别像水毒发作,他却轻轻摇头,拉着他去看身后黑乎乎的石头,琥珀色的眼睛罕见有了光亮。

    “石……石头。”凤殃说。

    扶玉秋懵了一下:“啊?石头,怎么了?”

    此时已是秋季,凤殃衣衫单薄,被风吹得好像下一瞬就要倒下去,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拉着扶玉秋的手去触碰那块脏兮兮的石头。

    扶玉秋一碰到那块石头,倏地一愣。

    本是冰冷的石头,一摸上去却像是火炉似的,掌心全是温暖。

    那暖意并非是火焰的炽热,反而是一种暖玉般润物无数的温热。

    扶玉秋抬头茫然看他。

    凤殃羽睫都被汗水打湿了,一直没什么神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种纯粹至极的暖意。

    “你不是说怕冬日冷吗?”凤殃说,“睡这个上面就不冷了。”

    扶玉秋没想到凤殃竟然为了自己随口一句话做到这一步,愣了好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傻子!”扶玉秋笑他,“哈哈哈那也不用把石头扛回来吧。”

    凤殃愣了一下。

    只是还没来得及失落,扶玉秋突然扑过来一把勾着他的脖子,踮着脚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张扬得像是小火炉。

    “不过我很喜欢。”扶玉秋眯着眼睛蹭了蹭他的脸,笑眯眯地说,“你怎么这么好啊?”

    凤殃一呆。

    从没有人……对他这般亲昵。

    那冰封的心间似乎被什么轻轻扣了一下,裂开道道裂纹。

    “嘶嘶——”

    似乎是结界破碎的声音。

    寒风呼啸,似乎下雪了。

    美梦依然在继续,只是周遭好像已经濒临崩溃,裂纹正在朝着最中央蔓延。

    扶玉秋整个人蜷在凤殃给他搭的柔软床榻上,眯着眼睛像是晒太阳的懒猫。

    含糊间,似乎有人坐在温暖的石床边,轻轻晃了晃扶玉秋的肩膀。

    “玉秋……玉秋。”

    一到冬日,扶玉秋就不爱动,此时睡得正舒服,一点都不想回应。

    那人还在锲而不舍地道:“玉秋,我……我送你个东西,玉秋?”

    扶玉秋含糊道:“乖一点,我想睡觉。”

    突然,好像是从另外的世界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扶玉秋!”

    “扶玉秋,醒来!!”

    “醒来——”

    玉秋玉秋。

    啾啾啾啾,烦都烦死了!

    扶玉秋被梦中的声音吵得暴躁不已,正要怒气啾啾骂人,整个人却像是一脚踏空,猛地清醒过来。

    耳畔有潺潺流水声。

    扶玉秋睁开眼睛迷茫看了看,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正浸泡在一汪碧绿幽潭中,明明是彻骨的冰水,但灵力钻入灵脉中却暖洋洋的。

    扶玉秋刚醒来,一时半会弄不明白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正要起身上岸,这才后知后觉一双手似乎正扣在自己的腰间,自己好像被人抱在怀里。

    扶玉秋偏头一看。

    凤殃正坐在灵泉中,将扶玉秋横抱在膝上,那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扣着扶玉秋纤细的腰身,占有欲十足地将扶玉秋束在他怀中。

    只是不知为何,凤殃眼眸紧闭,脸色乃至嘴唇都白得可怕。

    扶玉秋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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