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突然要人去将孟延意带回成都,是因随西川敌我斗争形势之发展,他已然意识到孟延意从无用之人,成了有用之人。

    先前不在乎孟延意,说她无用,是因孟知祥已经败亡,哪怕西川还残留有孟贼旧部,她也掀不起风浪,如今说她有用,是因敌人有利用她的可能。

    孟延意毕竟是孟贼之女,若是敌人将其握在手中,便有利用其身份号召部分不轨之徒,再掀一阵风浪之可能。虽说这阵风浪很难形成大气候,但仍旧会对如今局势紧张的西川,造成颇大影响。

    这一点,李从璟不能不防。

    让军情处带回孟延意的命令下达之后,在得到回报之前,阴平道贼军的消息率先传到成都。

    出乎李从璟意料,奉命阻截这股河西贼军的靖军山驻军,被贼军杀得大败,一日夜间,贼军向南突进近百里,现已逼近龙州江油县地界。

    一支成分复杂的杂牌军,竟然能击败靖军山驻军,斩关夺路而入?

    自河西(陇西)经阴平道入蜀,是三国时邓艾走过的老路,其路起于曲水,过阴平桥,越摩天岭,走阴平山,经马转关、靖军山,而至江油关,依当下里程来算,全程有七百里之遥。

    若是让贼军再夺江油关,出江油县,则贼军眼前便是绵州沃土,届时狼入羊群,不仅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对当地城镇、农田、百姓更是一场大灾难。

    河西沙陀、吐蕃族群,野蛮而肆意,不难想见他们会对农耕之地造成何等破坏。

    若形势果真如此,这不仅是李从璟军事上的败笔,也会为他的政治履历添上一记大黑点。

    “百战军精骑早已奉命出发,孟平虽未亲自前往,却有荆任重、陈青林领兵,算其脚程,该是不会让贼军出得了江油县。”眼下不是疑惑贼军战力何以能如此强的时候,莫离说出了自己的应对意见,“或可令百战军分兵一部作为前锋,先行赶往江油关。”

    “令荆任重、陈青林分兵一部作为先锋,火速驰援江油关,务必不能让贼军斩关而入!”李从璟认可莫离的意见,随即下达紧急军令。

    不日之后,百战军有军报相继传回。

    得李从璟之令,陈青林亲率三百骑为先锋,日夜兼程驰援江油关,终于赶在贼军破关之前抵达,而后经过血战,终于等到荆任重率大队赶到,经过一场激战,将贼军杀败。

    荆任重、陈青林趁胜追出二十里,杀敌过百,擒贼亦过百。当时恰逢剑子带张金秤至江油关,陈青林遂联合两人连夜审讯俘虏,因俘虏中有一副千夫长,陈青林审得一重要情报,有感事关重大,遣人星夜递回消息。

    看罢荆任重送回的信,李从璟冷笑一声,“原来是雇佣兵。”

    李从璟等人先前一直不理解,河西势力怎会胆敢冒犯大唐,一支杂牌军何以能击败据险而守的靖军山正规驻军,如今看了陈青林的审讯记录,疑惑终于得解。

    说是雇佣兵,与后世雇佣军有些差别,但雇佣关系已很明确,这批贼军的确是因财而动,若要用当下的名词来解释,李从璟愿意称之为战争强盗。

    雇佣兵的最大特点是认钱不认人,发动战争的原因和目的也在于雇主付给的钱财。

    问题在于,这个雇主是谁?

    雇主无疑就是那个一直隐藏的对手。

    操控河西杀手入蜀杀人,制造多番事端,掀起西川风浪的对手。

    让李从璟失望的是,被审讯的副千夫长并不知晓幕后雇主。

    根据他的交代,这支三千人的贼军,先前不仅互不统属,而且连来往都少,连驻地也相距甚远。不过这回聚集在一起,却也有了一段时日,简而言之,为入蜀行动,他们准备已久。

    河西形势复杂,大势力以种族划分,小势力则以兵马山头划分,类似于九州各诸侯,以及各诸侯辖下的藩镇关系。又因河西战乱频繁,城池地盘易手得快,各方势力或挣扎求存或野心勃勃,在这种情况下,军队的性质就不再纯粹。

    今日此城的驻军,明日或许就是彼城的强盗,为在这片相对贫瘠的土地上争夺资源,所谓军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此番他们被人联合在一起,这个诸侯出兵五百,那个酋长出兵八百,组成临时的雇佣兵,也就不足为奇。

    只要价钱合适。

    问题也在价钱。

    联合河西杀手入蜀杀人、扰乱西川的手笔,有能力出得起这个价钱的势力,屈指可数。

    别的不说,帝国藩镇就没有这个实力。

    最后引起李从璟注意的,是这名副千夫长提供的一个极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原本的目的是在蜀中战事胶着之际,入蜀突袭王师后方,切断王师粮道?”莫离吃惊不小,手握折扇的力道也重了几分。

    “只因两川战事进展太快,才没给彼辈此等机会,此番入蜀作乱,乃是临时更该的任务。”李从璟眼神凌厉,“若非如此,一旦战事胶着,双方处在角力的关键时期,被彼辈成功毁我粮道乱我后方,后果不堪设想。”

    莫离忽的站起身,折扇啪的一声在他手中展开,“不愿见帝国顺利剿灭李绍斌、孟知祥二贼,又清楚河西局势、各方势力,能派人联络各方而游刃有余,且出得起雇佣军队价钱的人,岂非已呼之欲出?”

    李从璟饮下一口清茶,放下茶碗时眸中闪过一抹如电精光,“他倒真是长了本事!”

    两个场景最能让人心胸广阔,一是立于群山之巅俯瞰大地,二是纵马草原见风吹草低。

    举目眺望四野,桃夭夭兵没有觉得自己的肚子此刻能撑船,江河都给冻住了还怎么行船,这天气太他娘的冷了。放下窗帘,桃夭夭缩进车厢里,抱着手炉再也不肯挪动半分。

    “王老,今日赶得到西楼么?”桃夭夭问赶车的人。

    “大当家放心,某这把老骨头虽然中不了大用了,但也不会误了时辰!”车前传来一个苍老而倔强的声音,仍然洪亮的嗓音大得出奇,一时间压倒了风雪的怒号。

    桃夭夭“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卷起紫色大氅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看着车厢静静出神。

    孤零零的马车,吱吱呀呀行驶在苍茫雪地,车窗外的草原了无边际,呼啸的风声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淹没了天地,马车摇摇晃晃行走其间,看起来单薄的可怕,两行车辙如蛇蜿蜒,犹如两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车身渐渐远去,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再无声息可寻。

    作为一个雄霸草原的帝国,契丹国的北院宰相府修建的气派而又富丽堂皇,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高过人头,如它的主人般俯视着来往的一切人等,府门前的护卫身材高大甲胄鲜亮,纹丝不动的身形犹如一座座雕像,不动如山,但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勇武,动必如山崩。

    一架普通的马车缓缓驶向宰相府,在气势恢宏的府门前显得寒酸不已,持缰的车夫也太老了些,简陋的斗笠挡不住寒风,雪花落满肩头、染白胡须,也点缀了他满脸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穷弱。

    任何人都不会把这架马车与这座府邸联系起来,哪怕是府邸的仆役出门,也不会乘坐这样粗陋的马车。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马车行驶到角门的时候,却有早已等候在此的锦衣官吏主动迎上来,牵着马辔将马车带入府邸。

    诧异的人们在惶然失神之后,可能会想起那个年迈车夫斗笠下偶然现出的双眼,像极了草原上最雄壮凶狠的苍鹰。

    “桃姐姐。”镶金摆玉温暖如春的小厅里,一身华服雍容典雅的北院宰相疾步进门,脸上立即荡开一层涟漪般的真诚笑意,对厅中那个衣着平凡负手观画的女子背影款款行礼。

    宰相说的是汉话,行的是汉礼。

    紫色大氅随女子转身的动作卷动如画,寻常衣着却掩盖不住她的容貌倾城、气质倾国,“耶律敏,别来无恙。”

    小轩窗,好梳妆,耶律敏在铜镜前卸下沉重的装束,房中炉火昂然,她除去华贵的衣袍,露出曼妙的身段。

    桃夭夭坐在圆凳上,静静等待耶律敏卸妆,她虽然平静的犹如一湖天池,却也骄傲的如同天际流云。

    “这些年没见着桃姐姐,敏儿可是想念得紧呢,日夜都盼着何时能再见一面,只是一直不曾听闻桃姐姐嫁人的消息,让敏儿千里来贺的心思都未能实现。”梳妆好的耶律敏做到桃夭夭身旁,一面招呼对方用茶一边细声念叨。

    “你不也没嫁人么。契丹公主不用嫁人?”桃夭夭微笑品茶。

    耶律敏轻叹一声,纤纤手指滑过无暇的脸颊,颇有几分哀怨道:“坊间都说,我是一个嫁给了契丹的公主。”

    桃夭夭放下精致的茶碗,看向耶律敏,“那你是果真嫁给了契丹?”

    耶律敏也拿晶莹剔透的眸子望向桃夭夭,“桃姐姐觉着呢?”

    “早晚犯不着我来娶你,我惦记这个作甚么。”桃夭夭道。

    耶律敏咯咯笑出声,“妹妹倒是好奇,桃姐姐一直惦记的那个人,为何就不娶了姐姐?像姐姐这样绝好的女子,世间还能有几个,那人怎的这般不识珍奇?妹妹真是替姐姐不平呢。”

    桃夭夭不为所动,冷笑道:“你自个儿惦记人家也就惦记了,挤兑我作甚么,要不要我也为你鸣不平?”

    耶律敏霞飞双颊,嗔怪的拍了桃夭夭一下,“姐姐这话真是诛心呢!”

    桃夭夭挤了个白眼。

    “同光四年以来,契丹国势日渐恢复,虽说不及当年之盛,但较之西楼之役后也是大有改观,鉴于契丹国土缩水的现状,契丹若想恢复当年霸业,必须要向外扩张,而扩张要征服的第一个大的目标,必是黑车子室韦。近些时候,契丹细作频频进入黑车子室韦领地,多番活动,并且与渤海国、鞑靼部等各有联络,这一切都预示着,耶律倍已打算对黑车子室韦一战。”

    桃夭夭凝视着耶律敏,“我说的没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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