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在进军益州之前,在汉州做准备的时间比较长,这虽然是征战的客观需要,却也给了益州一些时间备战,面对王师兵分三路,同时进击新繁、新都、东阳的布置,孟知祥也相应做了应对。¥f

    新繁、新都、东阳三地,不仅是成都联系南北的枢纽,也是拱卫成都的屏障,若是这三城被王师尽数攻占,成都就会成为一座孤城。为了避免这样的局势出现,孟知祥不得不向三地增兵。

    但是眼下成都兵力有限,满打满算也不到两万,这其中还有相当多的新卒,孟知祥能派出来的兵力就更少,要想往三城都增加兵力,难免会分散本就有限的力量,起不到什么作用。

    孟知祥的增兵重点,是成都东南方向的东阳,也就是郭威所部的进军地。

    东阳是连接简州及西川南部大部分州县的枢纽,位置重要,哪怕是新繁、新都都丢失了,只要保得东阳不失,一方面成都不至于独对王师,可以与东阳互为犄角,另一方面也方便西川南部州县的援军进入战场,从侧面牵制王师,甚至是给予王师威胁——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即便是真有“援军”,力量也不会太大,但至少保有一份希望。

    让李从璟颇感意外的前线军报,便是东阳战事的胶着。

    新繁、新都的战况颇为顺利,高行周、皇甫麟各有捷报传来,经过数日激战,城池都已被攻下,现两军正在恢复地方秩序,为大军主力到来做准备。

    郭威传回的军报,言说的就是另一番情况。

    “自我部抵达东阳,连日累战,数次攻上城头,然东阳贼军顽抗之状甚为坚决,我部始终不能夺下城池。贼军中不乏敢死之士,常有出城逆击、夜袭我营之举昨日我部攻入城中,贼军与我殊死巷战,激战半日未能击溃地贼,日落后不得不撤出今日攻城时,孟贼再遣援军赶至,我部损伤颇大”

    看罢郭威的战报,李从璟没有急着发表意见,示意诸位幕僚先行讨论。幕僚们的讨论一如既往激烈,有言说孟知祥狡猾的,也有责怪郭威作战不力的。

    “从新繁、新都、东阳三地战况的不同,可以看出孟知祥对益州战事的部署,前两地被迅速攻克在意料之中,高行周、皇甫麟也未在战报中言及成都援兵之事,由此可见孟贼并未对两地战事保有太大期望,孟贼的防守着重点,毫无疑问是放在了东阳。”

    莫离对李从璟说道,“自郭威的战报中可知,孟贼不仅事先充实了东阳的守备力量,这些时日来更是再三遣军相援,摆明了是要死守东阳。孟贼倒也识趣,他知道若是想要三地都固守,最后的结果是一处也守不住,所以集中了力量在一处。”

    李从璟微微颔首,走到悬挂的地图前,用长杆指着西川地域对众人道:“西川东北面是我大军所在,我军谋取新繁、新都、东阳三地,便是希望将攻势扩大,在隔绝成都与西川其它地区联系的同时,对成都形成合围之势。”

    “而孟贼的应对之法,便是让出成都东北面的新繁、新都两地,死保东阳,舍弃局势已经糜烂的西川东、北部,而倚靠西川东南、西南部。西川州县,多半在成都的东南、西南,孟贼的这个策略倒是合理。”

    “综合郭威近来战报,可知孟贼把守东阳的防备力量,至少在将士数量上已与郭威所部不相上下。”莫离道,“形势如此,若想在短期内拿下东阳,恐非易事了。”

    东阳对成都有多重要,对王师也就有多重要,王师并非不能舍弃东阳,集中主力进攻成都,只不过如此一来,在攻打成都的过程中,未免事倍功半,只有拿下东阳,王师进击成都才能事半功倍。

    孟知祥览罢东阳的战报后,与李从璟的反应自然不同,他响亮的笑声在厅中回荡,对厅中诸人道:“都说贼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此戏言耳,东阳一座小城,贼军聚集精兵尚且不能攻克,我成都高枕无忧矣!”

    底下传来一片赞美之声,孟知祥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对众人道:“只要东阳不被贼军攻占,哪怕贼军倾尽主力来攻我成都,两地也可互为犄角、相互援引。眼下贼军虽然势大,不过徒有其表罢了,彼等千里入蜀,粮草物资补给困难,哪里比得上我西川本土作战来得有力,战事越是持久便对我越是有利,再过两月,到了寒冬,贼军必然不攻自溃!”

    “大帅所言极是!”苏愿拱手,声音高亢道,“我西川地域广袤,简州、蜀州、眉州、嘉州等地,物资充足,精兵十万,源源不断供给成都之下,饶是贼军有百万之师,也不足为惧!”

    “想我蜀中儿郎,莫不是骁勇敢战之辈,只要我辈齐心协力,守住成都、东阳两地,待得天时转冷,到了冬日,贼军必然退却。另外,日前吴国遣使入蜀,言说到了来年开春,必然发兵楚地,届时成都内有万众齐心,外有强援呼应,天下局势会怎样大变还说不定,眼前的些许艰难实在是不值一提!”

    苏愿的声音极具蛊惑力,让闻者莫不精神一振,厅中诸人细思之下,莫不觉得大为有理。

    只要成都能再坚守两月,撑到寒冬,那局势真会扭转也说不定。到得那时,吴国出兵楚地必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西川没有彻底败亡,一切便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从议事厅出来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孟知祥很期盼上天再降下一场连绵大雨来,大雨天气总是不适合作战的,现在对西川来说,时间就是一切,撑到寒冬、进一步撑到来年开春,西川就有翻盘的可能。

    孟知祥从未认为西川已没有希望,在他看来,只要他还没死,他的大业就不会消亡,无论眼前形势如何艰难,都不过是上天对人事的考验罢了,这天下的大功业,有哪一样是容易的?

    至于前些时候兵败玄武城、狼狈逃窜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现在孟知祥依旧斗志昂扬。至于孟延意失踪的事,孟知祥虽然感到痛心,却完全没有因此而乱了心神。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孟知祥半分也不惧怕艰难,在重重重压之下,他现在的心境有些微妙,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更多的艰难出现,因为考验越大收获必定越大,而越是境遇艰难便越是能展露他的手段。

    孟知祥甚至相信,眼下他对艰难困苦的应对,在艰难困苦面前展露出来的手段,必然会成为他日后引以为傲的资本,当大业成功的时候,如今的这些事迹也必将成为一个个传说,供世人传颂,在青史留名,令后人瞻仰。

    那是何等的风流!

    每每念及于此,孟知祥便觉得斗志昂扬,这也是他近来日理万机却愈发精神抖擞的原因。

    时艰每念出师表,日暮如闻梁父吟。

    大丈夫当披荆斩棘,涉大河、越险峰、克时艰,百转千回,虽鲜血裹衣而不改其志,而后立于群山之巅,展双臂迎旭日,如此方不负此生风流!

    男儿不遂平生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孟知祥已六十有余,如今再不全力一搏,此生将再无大鹏展翅的机会,在后世的史中,他也无法与朱温、李存勖站在同一高度,这对心怀大志者而言,是何等的遗憾!

    成都城外,孟知祥站在了千名甲士身前,这是成都援助东阳的最后一批将士了。

    孟知祥现在无法亲临东阳,但他给了东阳西川最精锐的战兵,最骁勇的领兵将领,以此来激励东阳与成都共存亡。

    孟知祥一挥手,便有军士为这千名甲士手中的碗里倒满烈酒,他举起酒碗,高声道:“诸位将士,尔等都是西川最好的战士,有尔等守卫东阳,本帅本不用多言,好男儿理当纵横沙场,斩敌酋、饮烈酒、马上取功名。”

    “西川战局不容掉以轻心,本帅也不打算瞒骗尔等,东阳之战必定艰难。然则你我生为西川人死为西川鬼,本当同心同德、共进共退,本帅别的不敢跟你们保证,只一条,若是尔等战死沙场,尔等的父母妻儿必定一生衣食无忧!若是本帅没有做到这一条,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本帅也如尔等一样,战死在了沙场!”

    面对情绪激昂的千名将士,孟知祥手中的酒碗举得更高了些,他的手臂似乎也更加有力了些,“同生死,共存亡,共度时艰,生死两不负!”

    “同生死,共存亡,共度时艰,生死两不负!”千名将士齐声高呼,纷纷仰脖,饮尽碗中烈酒,而后摔碗立志。

    孟知祥眼神灼灼的看向孟思恭,“将军,东阳便托付尔等之手了,自今之后,本帅必当日夜相望,静候佳音!”

    “大帅放心,我等去了!”孟思恭凛然抱拳,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带着千名甲士踏上大道,头也不回赶赴东阳。

    孟知祥登上城头,目送长蛇般的队伍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乌云遮天,山林如海,这支出征的军队壮怀激烈,又带着无尽的悲壮。

    孟知祥看着这支军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大业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乘风破浪。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孟知祥抬起头,目光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坚定而锐利,仿佛在向天地宣告:我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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