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子时前,月黑如墨,到得丑时,黑云消散,始露月明星稀之景。

    碧石山、弯弓月、烟火城,王师大营如星海倒悬,预备今夜进城的万余甲士蓄势待发,骏马低首,将士屏息。坐在战马上的李绍城手持丈八长槊,双眸里跳动着火把的光,脸颊上的长疤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大营前、军阵后的望楼,高过五丈,顶端平台上,莫离一身白袍,折扇轻摇,静静望着看似平静的梓州城。

    望楼太高了些,以至于能俯瞰城池,无论是城墙上的东川士卒,还是城内的市井街坊,尽数被莫离纳在眼底。

    莫离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身后随即有人报给他知晓,时辰已经到了丑时,莫离微微点头,并没有说话。

    子时前后,在梓州城头出现了一支东三圈西三圈晃动的火把,随后便有东川将校乘坐竹篮从城头下来,进入到王师大营,与王师商议投诚细节。

    经过一番接触,如今大小事情都已谈妥,只差双方都准备充分,时辰到了,便开始举事。当然,两者商谈的重点,自然包括那些投诚将校日后的归宿、待遇。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将校中竟无一人,提到李绍斌的处置问题或许,无论是在他们看来,还是在事实上,李绍斌的处置都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等待他的只有一种命运。

    “今夜的梓州城,可真是安静。”杜千书、桑维翰等待联袂走上望楼,在莫离身旁望向城池,后者不无深意道。

    眼前的梓州城并非真的安静,王师对城池的攻打仍在继续,只不过事到如今,这种攻打已经变成了佯攻,为的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今夜过后,梓州城才会真的安静吧?”望楼上夜风阵阵,吹动青丝与衣袂一起飘飞,连日大战终将在今夜落下帷幕,杜千书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松了口气的意味。

    莫离轻笑道:“诸位都是能谋善断、杀伐果断之士,为何今夜这般多的感概?莫不是今朝月色与往日不同?”

    “今朝月色,的确是与往日有些不同。”被莫离打趣一句,杜千书也不禁失笑,他长在卢龙边地,彼处月色自当是与蜀中不同的,不过他说的话并不是指代这两者的差异。

    桑维翰闻言却是大笑,重重击节道:“当此时也,若有美酒,真该痛饮一番才是!”

    “参军想要饮酒,自然不是难事。”莫离收起折扇,笑意更浓,“只不过今日若是痛饮,待到来日彻底平定两川,全军大摆庆功宴时,有了今日消耗,美酒的滋味就要淡上几分了。”

    桑维翰嘿然道:“军师说的是,看来这美酒还是得等到那时再饮才是。”

    莫离不再说话,折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打在手心,他看向梓州城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是明亮。

    城头的火把再度打出信号,攻城部曲顿时将攻势停止,等待在城前的步骑军阵,缓缓向城门靠近。

    一阵刺耳的搅轮声响起,吊桥缓缓下降,厚重的梓州城门,在吱吱声中渐渐打开。

    缓慢行进的军阵,骤然爆发出剧烈的震动,步骑甲士迈开脚步,冲向梓州城。奔走中的军阵,带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将士,从四面八风汇聚向梓州城,声势如潮。

    与此同时,城头上的东川将士,纷纷丢弃了甲兵,抱着脑袋蹲在城头,对爬墙入城的王师将士充耳不闻,更有劳累者,甚至靠在城墙上闭上眼,打起了呼噜。

    望楼上的莫离、杜千书、桑维翰等人,迎风而立,静静看着大军涌入城池。

    城头,换了旗帜。

    ......

    暴怒发作过后的李绍斌,意态萧索到上座,就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披散的头发遮挡了视线,也让人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厅中的官吏、护卫们,此时也都没了动静他们实在不知该有怎样的动静。在他们看来,恐怕任何动静都会再度激起李绍斌的暴怒,让他愤而杀人。

    设厅陷入诡异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李绍斌忽又站起身,拿起横刀在厅中来踱步,显得焦躁不安。他的脸色渐渐涨红,而后持刀指向厅中的人,再度咆哮起来:“说话,为何都不说话?说啊!现在该当如何,梓州该当如何,本帅该当如何?!”

    没有人敢搭腔。

    这让李绍斌更加暴怒,“饭桶!全都是饭桶!本帅供给尔等富贵钱财,供给尔等高门大宅,如今东川有难,尔等却一个个闭口不言、束手无策,实在是饭桶!简直猪狗不如!”

    越是怒骂,李绍斌便越是火大,就好像他正在遭受世间最不公正的待遇,就如他碰上的全是狼心狗肺之辈,他付出了数不尽的财物、心血,却没有得到丁点儿报,这让他觉得委屈,他为自己不平。

    这种委屈与不平感,更加深了他的愤怒。愤怒渐渐让他失去理智。

    “废物,狗屎,猪狗一般的东西,本帅要你们何用!”随着怒骂声,李绍斌再度暴走,他冲向束手站在厅中的众人,挥刀便砍杀了两名官吏。

    李绍斌的恐怖模样与暴虐杀戮,惊倒了厅中诸人,他们无不骇然后退。

    “滚,都滚!”砍杀了两名官吏后,李绍斌终于及时守住了手,他跳脚咆哮着,将眼前的全都赶出了设厅。

    厅中再度安静下来,安静得很诡异。李绍斌丢了横刀,捡起几瓶酒壶,就坐在地上仰头猛灌。

    设厅固然安静,帅府却并不是这般,府上的官吏、仆人、丫鬟,稍微有点眼力劲的,已经开始收拾细软,用各种借口各种法子,争先恐后逃离这座已经逐渐向地狱靠拢的府邸。

    狂饮中的李绍斌并不知晓这些,他一边痛饮一边唾骂不休,时而大笑,时而悲泣,时而起身持刀挥砍厅中物件,时而捶胸顿足。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想把自己灌醉,期待着大睡一场,希望睡醒之后一切又到美好的模样。然而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伎俩罢了,真正的勇士,不需要借酒浇愁,而应该直面惨淡的人生,直视淋漓的鲜血。

    李绍斌注定没有机会意识到这点了,因为梓州城已经翻了天,王师大军的马蹄与战靴,已经冲到了帅府门前。

    沉溺于烈酒中的李绍斌,并没有听到这样的动静,直到亲卫奔到设厅前,向他大声疾呼,李绍斌这才从醉酒中过神来。

    “你说什么?贼军入城了?贼军怎会这么快就入城?”李绍斌冲到门前,一把揪住护卫的衣襟,唾沫贱了亲卫一脸。

    “大......大帅,贼军确实入城了,现已杀到了府门外,正在攻打府邸,声势浩大,只怕我等抵挡不住,大帅快走......”亲卫惊惶不定。

    “住口!”李绍斌咆哮道,“王晖何在?他怎会让贼军入城?他是饭桶吗?!”

    “大帅......贼军入城极快,只怕王将军已经投靠贼军了......大帅还是快走吧!”护卫并不愚蠢,虽未亲眼看见王晖投敌,但也能猜测出一二来。

    “废物!”李绍斌一脚将亲卫踹开,转身到厅中捡起横刀,怒气冲冲杀向府门,“李某戎马一身,大小百战,何曾做过逃兵?狗日的李从璟,有种跟老子一决生死!”

    府中未来得及逃走的丫鬟仆役,如同无头苍蝇,在府中乱窜,起初李绍斌还能叫喊几句,让众人休要惊慌,后来见乱象实在止不住,也就没了顾忌,但凡有挡住他去路的,无不被他砍翻在前。

    纠集着一帮护卫,还未杀到府门,只到中庭,便看到王师将士已经洪水一般杀了进来,悍勇的王师将士,自院门、院墙杀将过来,无处不在,手中劲弩吞吐不定,府中护卫便一个个倒下,面对王师的刀枪,护卫中少有能抵挡者。

    李绍斌看到这一幕,只觉心胆欲裂,方才想要与王师一决生死的念头,不知何时就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正犹豫不前,亲卫连忙拉着他后退,让他快走,李绍斌此时哪还顾得上颜面,转身就跑。

    在慌乱的府邸中仓惶奔走,李绍斌终于出了府邸后门,不等他叫喊亲卫们牵来战马,就见后门外已有数不清的王师将士以逸待劳。王师将士看到有人出门,二话不说便迎面杀上来。

    李绍斌面无人色,急忙退入府中据守。然而没有多久,四面八方杀来的王师将士,就将李绍斌的转腾空间压缩得分外小,不到半个时辰,李绍斌身旁的亲卫或死或散或降,他本身也被王师将士团团围在一座小院里。

    穷途末路说来就来,让李绍斌应接不暇,毫无心理准备,披头散发与王师甲士鏖战片刻,他惊恐的发现,王师将士竟然没有活捉他的意思,这让他更加胆战心惊。

    “某乃李绍斌,尔等知晓么?”拼杀中,李绍斌在围困中绝望的大吼,“尔等岂能杀我,岂能杀我?”

    “废话忒多,杀得就是你!”一名王师小将一脚将李绍斌踹翻,举刀就砍过来,丝毫没有顾忌之意。

    “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李绍斌一面慌乱躲避,一面带着哭腔高喊,“我和李从璟乃是莫逆之交,我们曾一同在从马直杀敌,我们还一起喝过酒,你们怎么能杀我?你们怎么敢?!”

    “大帅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忽的,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王师将士纷纷停下了动作,将浑身是血、已经无法站立的李绍斌丢在院中。

    “李绍城?”李绍斌奋力看清眼前手持马槊、居高临下俯瞰他的将领,立即惊喜的叫出声来,“李绍城,李将军!某跟秦王私交甚笃,你是知晓的,他一定不会杀我,你一定是知晓的!你也曾是从马直,你我也曾并肩杀敌,你让我见见秦王,让我见见秦王!”

    李绍城冷漠的看着李绍斌,嗤笑道:“自作孽,不可活,亏你还有脸求见大帅。大帅眼里怎会有你这一介贼寇?”

    李绍斌顿时失魂落魄,眼神僵直。

    顿了顿,李绍城又道:“不过大帅倒是有句话让某转告你。”

    李绍斌又欣喜起来,一丝希望再度燃起,他迫不及待的问:“是什么话?”

    “大帅让某告诉你,下辈子,要做唐人,别做唐贼!”李绍城冷冷说完这话,伸出长槊,在李绍斌惊慌的眼神中,刺透了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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