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的油灯静静亮着,小指头大小的火苗微微抖动。

    书桌前李从璟正在伏案写着什么,毛笔下的宣纸上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隶书楷字,很工整,工整中透露着一丝不苟的严谨。

    李从璟攻下怀州才月余,各方面的事务千头万绪,他要将怀州治理得好,要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多。怀州虽然有莫离和卫道一个治州,一个治军,但作为真正的执牛耳者,李从璟只会比他们更累。

    写完手中的东西,李从璟放下毛笔,拿起宣纸将墨迹吹干,看着自己的劳作成果微微笑了笑。将宣纸折放好,李从璟大大伸了个懒腰,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位置高了,总领军政之后,李从璟再亲自披挂冲阵的机会无疑少了些,一些小的战役,只需要给交麾下的将领就能完成,处理政务的时候不可避免多了起来。

    “也不知孟平在黄河边上这一仗,打得如何了。”李从璟呢喃一声,对孟平这个发小有些挂念,站起身,心头却突然没来由狂跳起来。

    心跳骤然剧烈来得如此毫无预兆,以至于勾起一丝痛意,李从璟皱眉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撑在书桌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平息下来。

    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李从璟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院中没什么景致,怀州城的月色也不比淇门特别,浓郁模糊而旷远的夜色,稍稍撑开了一点李从璟的心怀。但他总觉得今日的夜,好似别样压抑。

    弯月高悬,静默无声。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整个府邸,能不敲门就进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董小宛。她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盛放着一碗鸡汤。

    “公子,时候不早了,喝了这碗汤早些休息吧。”董小宛将盘子放在桌上,端起鸡汤走到李从璟身旁,柔声道。

    李从璟接过汤碗,却没有喝。昏暗的灯光下,长发披肩的小碗楚楚动人,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美,她安静的注视着李从璟,似乎是在等他喝汤。

    李从璟拿起汤勺,却没有喝汤的兴致,他开口问董小宛,“你觉得孟平这回出征黄河一役,能胜吗?”

    董小宛一愣,意外道:“军中之事,公子怎么问起我来了?”顿了顿,似乎是感受到李从璟的不安,董小宛露出一个笑容,“孟平自小与公子一起长大,论武艺和韬略,跟公子最为接近了,若是他都不能打赢这一仗,还有谁能取胜呢?”

    李从璟轻轻笑了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竟然还要小宛来宽慰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低头准备喝汤。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时林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军帅,孟将军回来了。”

    “孟平回来了?”李从璟闻言大喜,将还未喝过的鸡汤还给董小宛,大步走出书房,“人在何处?”

    林英低头道:“已到府上。”

    “好!”李从璟赶紧走出小院。

    在厅堂看见孟平的时候,李从璟脸色剧变。

    孟平躺在担架上。

    李从璟快步走到担架前,俯下身来,将脸色苍白如纸的孟平看了个清清楚楚。在孟平的胸口,包扎的布带已被鲜血染得通透,成了黑色。

    “公子……”看见李从璟,孟平挣扎着想起身,却没有力气,李从璟连忙扶住他,双眼通红。

    孟平笑了笑,费力的对李从璟道:“蒙众将士奋勇,孟平不辱使命,烧毁梁军连舫两艘,水寨一战,杀敌五百,共计杀伤梁军三千有余,现特来复命。”

    李从璟低头“嗯”了一声。

    “可惜……”孟平脸上突然布满痛苦之色,“何小福死了……”

    “何小福……”李从璟沉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很低。

    孟平咳嗽两声,挣扎着道:“本来,最后是我要指挥走舸亲自去撞船的,但是我话说完还没动脚,已经冲了一阵、将梁军连舫烧伤的何小福……突然抱起我,将我扔上了另一艘走舸,自己带着我的船,冲向了梁军连舫……”

    “他冲得太快,我来不及阻拦……公子,小福最后身重数箭,血流如柱,仍旧不管不顾咆哮着指挥将士向前……当走舸撞上连舫的时候,船上大火冲天,他就那么被烧成了一个火人,却还用身体挡住了一根梁军毁船的拍杆……”

    “公子!”孟平一把抓住李从璟,泪涌如泉,哽咽道:“我对不起小福……他本已完成任务,他本可以不死,他……是替我死的!”

    李从璟头埋得很低,以至于没人能看清他的脸,他沉默了良久,问道:“小福,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孟平几乎已经不能说话,但他仍旧咬着牙拼命道:“他说,让我告诉公子:何小福,没有坠军帅威风……”

    没有坠军帅威风……

    李从璟紧紧闭上眼。

    ……………………………………

    孟平被抬走了。他的箭伤是在回撤的时候掩护将士受的,没有伤及心脏,虽重,性命无虞,只要修养一阵子便可康复。

    孟平走后不久,莫离来了。

    李从璟将莫离直接带回了书房,坐下后,莫离望着脸色不太好看的李从璟,纳闷道:“黄河水寨之役,孟平带队以不到五百的伤亡,烧掉梁军两条连舫,少说也让梁军折损了三千,可谓大胜,你怎么这副模样?”

    百战军近五百的伤亡,主要还是走舸冲阵的时候付出的代价,不过斩获的战果却是数倍于己了。

    李从璟伸手使劲儿搓了把脸,将没喝的鸡汤丢给莫离,岔开话题,“大半夜跑过来也不容易,赏给你喝。”

    莫离撇撇嘴,一脸惋惜之色,“这么好喝的鸡汤你都不喝,真是浪费了小宛顶好的厨艺。不过以她那倔强和护主的性子,要是知道这碗汤我喝了,你猜她会怎么着?”

    “当然是再给我做一碗了。”李从璟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心慌,极为理所当然。

    莫离呆了呆,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夸赞了李从璟一句教导有方。

    “戴思远出师不利,在黄河里吃了一亏,你说他会有什么反应?”莫离喝汤的时候李从璟问道。

    放下碗,砸吧砸吧嘴,感叹一句好汤,莫离捡起折扇打开,轻轻摇动,“换成是寻常将领,遭了如此当头棒喝,反应无非两种。一者是恼羞成怒,于是大兵压境;二者是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广布游骑,谨慎推进。戴思远则不同,他不属于以上这两者。”

    “戴思远向来自视甚高,也确实有几分本事,行军打仗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自然不是寻常将领能比的。”李从璟点点头,琢磨起来,“梁军本是憋足了劲而来,刀还没出窍,就被百战军偷袭,失了先手,戴思远想必不会任由士气低落下去。”

    “所以,挨了打之后,戴思远一定会遣偏师寻一处地方打回来。”莫离道,“关键是打哪儿。”

    李从璟摊开军情处特制地图,对照上面的山川城池仔细打量,沉吟道:“戴思远用兵速来诡异,不按常理出牌,接下来的行动想必还是会秉承他的风格,他要打的目标,着实不好猜。”

    莫离呵呵笑了一声,显得有些阴险,“要选择打哪儿,自然要看打哪儿有用。”

    “两种选择。”李从璟的手指在地图上滑过,眸子里有精光闪烁,“一前一后,打前面为清扫梁军来怀州的道路,打后面为断绝泽潞对怀州的支援。”

    “兵多将足就是任性啊,可以想打哪儿就打哪儿。要是百战军也有两万可战兵力,你我也能想往何处就往何处。”莫离轻叹口气,感概一声,补充道:“戴思远若是要打,必然以雷霆之势。”

    “所以,我等该当如何应对?”李从璟看了莫离一眼,“你的鬼斧十手前两手已经用了,难道这第三手,你也早就胸有成竹了?”

    “那是自然。”莫离老神在在,正正经经道:“做谋士很辛苦的,做首席谋士就更辛苦。若是不能处处料敌于先,饭碗可就保不住咯。好在我们有军情处,能让我在谋划的时候,清楚知道戴思远这个人是什么样,甚至能知道他以往的战绩,要不然还真是不好分析。”

    说完,莫离的手指向地图上一点,笃定道:“接下来第一战,一定会爆发在这里!”

    李从璟点点头,一手环胸一手摸着下巴道:“所见略同。”说到这里,李从璟忽然道:“这一仗,我亲自去。”

    莫离愕然,“你亲自去?”

    李从璟肯定道:“当然。不管怎么说,我都得上前线去看看梁军军貌,这样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接下来再布置战斗时,心中才有底。况且,我也想近距离看看戴思远。”

    “你出征了谁坐镇怀州?”莫离问出这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李从璟瞧了它一眼,眼神中的意味很怪异,似乎是在奇怪莫离的智商,“我走了,当然是你这个别驾坐镇怀州。”

    莫离懊恼道:“原来我还想去观察观察梁军的。”

    李从璟嘿嘿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这鬼斧第三手,叫什么?”

    “空城计。”莫离道。

    “好名字。”

    “你此番前去,我不能相随,实在是有些挂念。”莫离叹了口气,神奇般的从身上摸出三个锦囊,郑重其事的交给李从璟,肃然道:“送给你三个锦囊,若遇需要抉择的时候,依次打开,可保无虞。”

    “我操!”李从璟这回是真的震惊了,“连我亲征、留你坐镇怀州这种事,你来之前竟然都能算到?”

    莫离抖了抖眉,仙风道骨般摇起折扇,“这有什么,难道你不觉得,我能算到之后你会遇到什么情况,才是真的有能耐吗?”

    李从璟哑口无言,不得不笑骂一句老子装逼的本事都让你学走了,“你还真是在向孔明靠拢啊!”

    “活活累死的孔明有什么好学的,我可不想像他那样。”莫离一脸义正言辞,随即叹了口气,幽幽道:“李哥儿,你也别奇怪,一直以来你才是跑得最快的那个,我要是不跟紧点,被你甩掉了,我找谁要饭碗去?”

    李从璟苦笑摇了摇头,拍拍莫离的肩膀,“都是这个世道逼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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