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徙千里不是游山玩水,不是自驾游,更不是浪漫的诗和远方。

    在这个交通道路不便利,野生动物到处跑的年代,流徙千里算是比较重的刑罚了,很多犯人根本到不了目的地,半路就被野兽吃了,或掉下山崖摔死了。

    就算命里吉星高照走到了流徙地,也只是庶民的身份,强迫性参与当地的劳动,不但会被当地人欺负,就连最基本的食物和医疗都无法保障,随便犯个头疼脑热便算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前世多少读过一些书,李钦载大致清楚流徙岭南代表着什么。

    严格说来,流徙千里算是“半死刑”,人离开了长安,是死是活全靠生辰八字硬不硬。

    对于即将到来的结果,李钦载内心当然是拒绝的。

    磨磨蹭蹭来到前堂,父亲李思文已端坐堂内正在等他。

    见李钦载走进来,李思文两眼一瞪,心头顿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

    这个儿子,不论何时何地见到他,李思文的情绪总是十分丰富且富有层次感,从失望,到嫌恶,到愤怒,到冷漠。

    没有任何积极的情绪,看到他内心便满满的负能量。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李思文仰天望月黯然长叹,生了这么个东西出来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李钦载出生这二十年来,李思文的人生质量下降了一大截,血压倒是升了不少。

    当年那个花开蝉鸣的夜晚,哆嗦前的那一刹若是果断抽身而退,将一囊子孙射在墙上,如今李思文的人生该是多么美妙快乐啊。

    想到这里,李思文盯着李钦载的目光愈发不善,就连李钦载走路的姿势都觉得分外刺眼。

    李钦载浑然不觉亲爹此刻丰富的情绪波动,他只是很平静地走到阶下,除履入堂,笨拙地朝李思文行了一礼。

    “拜见父亲大人。”李钦载低声道。

    李思文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直没动静。

    李钦载垂着头,前堂陷入短暂的寂静,空气仿佛凝滞,父子间的气氛从未有过的僵冷。

    良久,李思文终于打破了沉默。

    “御史台连上二十三道奏疏参劾李家,皆借飞马玉雕之事参劾你祖父,言其权柄过重,子弟骄纵,朝中已是一片沸腾,陛下与皇后都无法压下,逆子,你干的好事!”

    李钦载无声叹气,我真的只是背锅啊……

    “是,孩儿知错。”

    李思文一愣,对李钦载老实认错的态度感到很惊讶。

    以前的李钦载可不会如此老实,不管犯下任何错,他都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总能为自己的错误找到借口开脱。

    定了定神,李思文又道:“今日清晨,陛下宣你祖父进宫,并赐宴,陛下与你祖父相谈甚欢,忆当年你祖父辅佐太宗先帝,为大唐社稷立下的赫赫功劳,天子感慨万分,流泪不止,连敬了你祖父三盏酒……”

    李钦载不明白李思文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他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纨绔,朝堂的事完全不关心。

    然而作为晚辈,李钦载明白自己必须还得充当捧哏的角色。

    “然后呢?”李钦载问道。

    “什么然后?”

    “陛下敬祖父大人三盏酒,然后呢?”

    李思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然后,与天子饮宴之后,你祖父便告退出宫了。”

    李钦载呆了半晌,事情说了个没头没脑,君臣就喝了一顿酒,聊了些闲话,就没了?

    这跟千年后烧烤摊喝冰啤酒撸烤串顺便吹吹当年的牛逼有什么区别?

    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飞马玉雕之事……天子可有提起?”

    李思文心头的火气腾地冒了出来。

    “孽畜,你还有胆提此事!”李思文怒喝,然后左右环视,显然在寻找趁手的兵器。

    李钦载脸色一变,往后连退几步,说道:“父亲大人息怒,你若打我我便跑,正事可就聊不了了。”

    李思文动作一凝,想到把这孽畜叫来的目的,顿时忍了三分火气。

    重重怒哼一声,李思文重新坐了下来,冷冷道:“飞马玉雕一事,天子只字未提,与你祖父饮宴只忆当年太宗先帝风采,只说你祖父之功绩,饮宴便终了。”

    李钦载眉头皱了起来:“一字未提?”

    李思文嗯了一声:“一字未提,这绝非好事,恐怕天子也扛不住朝臣议论了……”

    眼神复杂地看着李钦载,李思文道:“你当须有些准备,这一次你逃不过去了,流徙千里恐成定局,天子赐宴大约便是向你祖父透露此意,不日大理寺或许便要将你拿问。”

    李思文的眼中充满了失望,对李钦载竟是不打也不骂,而是萧然长叹。

    “自幼你祖父与老夫对你宠溺过甚,由你任性胡闹,而你,结交的狐朋狗友越来越多,在外越来越跋扈,终于闯下弥天大祸,闹到不可收拾,今日之祸,是你的报应,也是我李家的报应……”

    “钦载,莫怪老夫心狠,对你,老夫已无能为力,但李家人丁众多,不能因为你而被牵累……”

    李思文扭过头去,不敢直视李钦载的目光,黯然叹息道:“你……准备一下,过不了几日或许便有旨意,离家之后自己保重,三五年,三五年后……”

    李思文说不下去了,李钦载的表情却一直很平静。

    面前这位中年人是他的父亲,这位父亲当面说出了放弃自己的话。

    但李钦载内心却毫无波动。

    血缘无法否认,原本被亲人放弃应该很心痛很愤怒,可李钦载却并无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在他心里,眼前这位父亲只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放弃自己,本就天经地义,能有什么情绪?

    祸是自己闯的,责任当然由自己担。

    不然呢?抱着李思文的大腿哀哀求告吗?

    前世的李钦载大学毕业出来工作,混迹社会十余年,给上司折过腰,给客户陪过笑,酒泼脸上他仍笑得像个百依百顺的孝子。

    交不起房租被房东扔出行李,独自蹲在阴暗的过道里,一边啃着冷冰冰的馒头一边没心没肺地给女朋友打电话说荤段子。

    如果一个人死后墓碑上只能刻一个字,那么李钦载的墓碑上刻的一定是个“累”字。

    种种经历说不上多么伟大,也无所谓屈辱,不过是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承受的苦难。

    无论再难再苦,无论多少次被人踩进泥土里,卑贱得不如狗,他都不曾向父母诉苦哀求。

    成年后缩回伸向父母的手,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当。

    这一世,也是如此。

    望着面前这位陌生的父亲,李钦载忽然笑了,笑容从未有过的灿烂。

    “父亲大人,孩儿明白了。我闯下的祸,我来扛,不牵累李家。”

    李思文震惊地看着他,手捋青须的动作凝固不动。

    此时此刻的李钦载表现出来的担当和成熟,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陌生,也心痛。

    眼前的儿子突然变得无比陌生,曾经闯了祸只知推诿耍赖求饶甚至打滚撒泼的少年,此刻却如一株雪中的松柏岿然不动,用挺拔的身姿告诉他,他担得起事。

    脑海里的画面飞快闪现,从李钦载幼年的牙牙学语,到孩童时的任性蛮横,再到少年时的跋扈骄纵……

    唯独今日此刻的李钦载,教人分外陌生。

    是因为这次闯的祸太大,大到不可收拾,无法挽回,所以一夜之间成长了么?

    李思文压下心头的思绪,想到这桩麻烦的后果,顿觉心力皆失。

    李钦载说完后便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前堂。

    李思文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了他。

    “钦载。”

    李钦载停下脚步。

    李思文眼中的光彩像燃尽的灯油,渐渐暗淡。

    “你若早一日有这般担当,老夫拼了性命也要保你下来……”

    眼眶渐红,李思文低声叹息:“……迟了,太迟了。”

    大错已铸,结局已定,再难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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