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幽照黑崖,红发黑袍的神女立在崖巅,遥看群峦,沉默不语。

    她的身后是无数移动的火把,漆暗嶙峋的黑崖被照得亮如白昼,只是任这些杀手行动敏捷,训练有素,也注定一无所得。

    这次行动司暮雪筹谋数日,力求万无一失,不承想还是扑了个空。

    八条红尾在夜空拂动。

    贺瑶琴来到她的身后,遗憾地摇了摇头。

    “师尊若早一日动手就好了。”贺瑶琴说。

    “你是在怪我?”司暮雪反问。

    “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困惑。”贺瑶琴说。

    “他们需要养伤,我也要。”司暮雪言简意赅地回答。

    贺瑶琴垂首,她觉得哪怕有伤,也是敌人更重,是可以冒险一试的,师尊这是被……打怕了吗?当然,这些想法她只藏在心里,不敢多问。

    “放心,大地总有边界,带着镣铐的人是逃不远的,等他们精疲力尽,就是穷途末路之时。”司暮雪遥望远处,淡淡地说。

    同时。

    林守溪等人再次消失在了密林之间。

    陆地上逃跑会留下痕迹,让司暮雪追索,他们有了前车之鉴,依旧选择了走水路。

    伐木为舟,入水劈浪。夜色里,三人挤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小筏上,林守溪坐在最前面,小禾坐在后方,宫语被他们护在中间,他们如贴水飞行的鸟,滑过寒冷的秋江,消失在蜿蜒群山的深处。

    小禾穿着凉裙,抱着膝盖,坐在小筏上,背靠着师尊,望着飞驰的山岭和寂静的星空,轻声问:“这是天意吗?”

    “也许。”

    林守溪沉默了会,说。

    仿佛数日的攻城接近尾声,城中的将军已然屈服,等待他提枪而入,然后天降陨星,在最关键的时候终止了一切。

    “看来是天意让小禾逃过一劫。”林守溪打趣了一句,缓解压抑的气氛。

    小禾听了,果然被激怒,秀眉微挑,“逃过一劫?我咬你嘴巴的时候,倒是没发现你嘴巴有这么硬,现在虚张声势越狠,到时候丢人现眼也越惨。”

    “小禾这么自信?”

    “当然。”

    “当初楚楚也是如你一般挑衅的。”

    “所以呢?欺负了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纸糊仙子,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小筏上,两人习惯性地斗嘴着,话语越来越出格,直到说要就地继续那场未完成的战斗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宫语夹在他们中间。

    战斗之事就此作罢。

    宫语静静地听着他们斗嘴,脸上并无波澜。至河道蜿蜒处,流水更加湍急,她为了稳住身子,不得不抱住林守溪的腰肢。

    小禾没再说话。

    江上夜风浩大,灌入少女宽松的白袍,吹得遍体沁凉,她仰起头,仰望群星,渐渐地,扣在夜幕上的星斗似开始旋转了起来,困意渐渐涌起,她侧过身去,环住宫语纤腴的腰肢,小寐了一会儿。

    林守溪没有睡,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紧张,剑经帮助他躲避着海底的暗礁,江水深处也会有蛟类循声而来,可不待抬头,就被林守溪落剑斩杀,化作一滩红血,被浪抛去。

    终于,木筏进入了一段平稳的水流。

    林守溪感受着挤在背上的绵软凝实的触感,以为师祖也睡着了,正要回身去看,忽觉什么东西凑近了自己的耳朵,发出了啾啾两声鸟鸣似的声音。

    林守溪心头一震。

    这两声鸟鸣赫然与今夜在山上听到的一模一样,黑崖无鸟,他也因此心生警觉,带着师祖与小禾从黑崖的秘道逃到了山下去。

    他本以为这是敌人的鸟,不慎鸣叫泄露的风声,不曾想……

    “这声音熟悉么?”宫语问。

    “原来是师祖在提醒我吗?”林守溪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师祖一直在紧盯着黑崖的动静。

    宫语淡淡地嗯了一声,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林守溪先是一愣,接着,他飞快想起了一件事——那天夜里,他离开后犹不放心,怕师祖发现窗户的小孔,便躲在转角处,装了几声鸟叫后才离去。

    宫语能感受到,怀中少年的背僵硬了些。

    “果然是你。”宫语淡淡地说。

    林守溪沉默不语。

    “你都看到了吗?”宫语又问。

    “嗯……”林守溪没有隐瞒。

    “吃惊吗?”

    “有点。”

    “那……好看吗?”

    “……”

    灯火朦胧间藏匿的一切涌入脑海,他本在刻意遗忘,此刻却在宫语的问话中更显清晰,几乎纤毫毕现,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直到身后传来淡淡的笑声,他才意识到,这是师祖在挑逗自己……她对此事仿佛半点不在意。

    “你这么想你师父吗?”林守溪不想回答那个问题,主动发问。

    宫语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张开冰冷的唇,反问:“你不想你师父吗?”

    “想。”

    “我也一样。”

    林守溪却说:“我们应该不是一样的想。”

    宫语沉默片刻,低声说:“也许。”

    对话就此结束,林守溪低头看水,流水飞逝,不舍昼夜,他感受着身后孤寂的怀抱,半晌后出声,说:“节哀。”

    宫语没有回应,只将怀中少年抱得更紧,师祖山的隔阂几乎被碾平,可以透过嘈杂江水听到对方的心跳,如果此时林守溪抬头,甚至可以看到那双秋水长眸中深深的愧疚之色。

    但他没有办法抬头了。

    木筏陡然加速,向着下方俯冲,抬眼望去,前方赫然有一道银色的线,那是瀑布。

    木筏正朝着断崖瀑布俯冲。

    小禾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飞在半空之中,林守溪一手抱着宫语,一手抓住了她的手,面容冷峻地看着下方。木筏在后方跌落,在宽阔湍急的瀑布上撞了个粉碎,下方的流水则被林守溪以剑经敕令着分开,将他们包裹,可饶是如此,等到上岸的时候,三人的衣裳依旧被浸了个透。

    生了篝火,熨干了裙袍后,三人继续一同启程,沿着江岸向前走去,天空中如练的银河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这里尽是未被开垦的荒山野岭,道路难行,起初,宫语还想逞强,想独自翻山越岭,尝试了数次,险些将衣裳勾破后,才终于放弃,乖乖地趴在林守溪的背上,环着他的脖颈,让他带领自己翻越险峻之地。

    三百年的时间仿佛是一场大梦,宫语时常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当然,她的童年不曾有这样的记忆,这样的画面只在精疲力尽后昏昏沉沉的梦里才得以奢见……她也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她本已人神境大圆满,清冷骄傲不可一世,到头来却依旧需要师父的保护。

    哪怕三百年过去,哪怕师父转世重来,不再相知,他依旧像小时候那样悉心守护着自己。

    本该轮到我护着他成长了啊……

    劈开荆棘,翻过山岳。

    林守溪与小禾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宫语似有所觉,轻轻抬起了埋在少年肩处的脑袋,向远处望去。

    东方既白。

    走过弯弯绕绕的山路,抵达传说中的鬼谷山时,已是午后,鬼谷山并不高,它就藏在一片掩映的密林之后,竖起的高墙自山壁间绵延而出,环山而起,一座陡峭孤高的朱红木楼依山而建,富丽堂皇的山门宛若金银堆成,只是大门通往的却不是同样辉煌的殿府,而是一座漆黑的山洞。

    这是景冶子的洞府,名为千机洞。

    守着千机洞的只有一个看上去颇为稚嫩的道童。

    道童早早地在山道上等候迎接。

    “你知道我们要来?”林守溪问道童。

    “我等了你们一百三十二天了。”道童回答说。

    “景冶子一百三十二天前就知道我们要来?”小禾惊讶地问,心想这真是世外高人。

    道童却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师父让我每天都在这里等,无论等到谁,都与他说,我等你多时了,这样可以体现出他老人家神机妙算……我等得好累。”

    “你这样说,你师父不会怪你?”林守溪笑着问。

    “他太老了,随时会死掉,有可能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天,他如果怪我,那他死掉之后,就没人帮他收尸了,这不值得。”道童一本正经地回答。

    道童领着他们进了千机洞,去见景冶子。

    千机洞不似外面看上去那么荒凉,里面构造极为复杂,蜂巢般四通八达,走入千机洞时,洞中六个站在不同方位,高矮胖瘦并不相同的人同时回过头,木讷开口:“我是景冶子。”

    声音在洞中层层叠叠地回响。

    面对着这妖异的一幕,林守溪的神情并没有变化。

    道童看了林守溪一眼,见他面不改色,也觉无趣,他摆了摆手,说:“好了,今天来的不是凡人,别故弄玄虚了。”

    六个人同时退下。

    道童领着他们来到了洞穴的最深处,洞穴深处只简简单单地摆着一张石桌与一张石椅,身披葛袍行将就木的老人伏在桌边,低头看着什么,他像是好多天没有喝水,嘴唇裂成了无数片。

    他抬起头,看向了为首的白衣少年,浑浊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清明之色。

    “林……守溪?”景冶子辨认着他的形容,说:“十八年前,如果我足够有勇气,应该是我去往死城,将你抱出,并收你为徒,但我胆怯了,我将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了林仇义,让他替我承担了这份命运……我本以为,我有生之年见不到你了。”

    “林仇义?”

    “那是你老门主的名字,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

    林守溪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师父的名字。

    “他收你为徒,却隐瞒了你这么多事……”景冶子叹了口气,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师父给我留了一份笔记,上面记载着你的故事,我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便想来碰碰运气,看看先生这里有没有答案。”林守溪如实说。

    景冶子点点头,似早已知道了笔记的事,没有追问。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却被立在他身后的白袍女子所吸引,浑浊的瞳孔中流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连你也摆脱不了宿命吗?”景冶子显然知道她的身份,声音透着绝望之气。

    “老先生可有指教?”宫语问。

    景冶子沉默良久,最后,他用沧桑的声音说:“门主大人,你远远比我更强大,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无人能主宰你的命,只要道心不堕,总有拨云见日之时。”

    “是么……”

    宫语向来冷淡的眼眸流露出了一丝迷茫之色。

    林守溪轻轻叹了口气。

    他本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可希望真正落空时,他难免感到遗憾。

    没有人能给他们答案,哪怕是天底下最好的算命先生,也只能用沉重的声音说一句鼓励的劝慰之语。

    林守溪看向这位师父昔日旧友,询问需不需要帮他什么,景冶子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林守溪生怕司暮雪追来,连累他,准备告辞离去,景冶子却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了他。

    “这是六年前,你师父从厄城回来后写给我的,我想,你应该看看。”景冶子说。

    林守溪皱起了眉。

    他揭开信封,取出了一张泛黄的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上面第一句话就令林守溪感到震惊:

    我见到了周文王。

    ……

    恶泉大牢,二层。

    赞佩神女打开了铁牢的大门,大门之后是一个黑漆漆的池水,池水的中央,躺着一个巨物,巨物模糊不清,只可看见中心裂口般的竖瞳。

    慕师靖与楚映婵终究来到了这里,不同的是,时以娆陪她们一起来了。

    白祝原本也想来的,但她看到大牢门口第一个白眼怪时,就吓得撒腿就跑,怎么也不敢进去,楚映婵只得将她抱回漠视神殿,让她在那里等她们回来,白祝乖乖地同意了,她看着漠视神殿的诸天佛魔,一下子觉得它们可爱了不少。

    “这就是……愿鬼?”

    慕师靖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时以娆。

    “恶泉大牢不归我管。”时以娆对这些并不了解,但她想了想,说:“不过百年之前,它睁开眼时,丰收神女在这里许的愿望的确得到了灵验。”

    “她许了什么愿望?”慕师靖问。

    “她说,她想见陛下一面。”时以娆回答。

    前方。

    赞佩神女立在黑池前,红发黑袍的背影似也随时要融入这幽深阴冷的池水中去,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铜铃铛,举在额前,摇了摇,口中同时念动咒语。

    铃铛声里,黑池的中央漾开了一阵阵的涟漪。

    那只藏在黏稠池水中的眼睛探出了水面,它晶状的表面与人眼无异,只是瞳仁细长,更像是蛇目,它的周围包裹着一层褶皱的眼皮,看上去很是苍老。

    据说这是某个古老旧神剐下的瞳。

    赞佩神女割破了自己的手,血液流入池水,瞳孔蠕动了起来,贪婪地吮吸着血液,瞳膜上凝出了一层血雾。

    “许下你的心愿吧。”

    赞佩神女回首,看向慕师靖与楚映婵,虚弱地说:“这个愿望必须与你亲近之人有关,否则无法灵验。”

    “如此一份大礼,你为何要平白无故地赠我?”慕师靖问。

    “这不是平白无故。”赞佩神女说:“你们发现了龙尸生肉之秘,这对人族意义重大,圣壤殿理应替人族感谢你们,这是你们应得的。”

    “这么简单的理由?”慕师靖依旧怀疑。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发现有何意义。”赞佩神女柔和地笑着,说:“若陛下醒着,祂一定会给你们任何想要的东西。”

    “任何想要的东西?”慕师靖蹙眉,问:“包括你?”

    赞佩神女一怔,旋即微笑摇头:“罪戒神女只奉罪戒神女,只侍皇帝陛下。”

    “是吗……你们陛下男的女的?”慕师靖愈发好奇。

    赞佩神女没有回答,只是肃然纠正道:“不是我们之陛下,而是天下之陛下。”

    “好了,快些许愿吧,再过一会儿,它可就要阖上眼睛了,等下次睁眼,就是百年后了。”赞佩神女微笑道:“若你有心系的人,在乎的事,就不要再犹豫了。”

    慕师靖与楚映婵对视了一眼。

    楚映婵目光闪动,似有话说,慕师靖却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说:“我来吧。”

    楚映婵轻轻点头。

    慕师靖走到了黑池之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眸,嘴唇翕动,虔诚地许下了愿望。

    之后,这只妖异的瞳孔潜回了池中。

    “这样,愿望就会实现了吗?”慕师靖问。

    “会的。”赞佩神女肯定地回答。

    时以娆领着她们走出了恶泉大牢。

    赞佩神女没再挽留她们,任由她们随着时以娆去漠视神殿暂住。

    待她们走远,赞佩神女的嘴角终于挑起了笑。

    她骗了她们。

    这只怪物的确是愿鬼,也的确是每百年睁一次眼,但哪怕是时以娆也不知道,愿鬼的瞳孔有两面,它睁开正面时可以帮人实现愿望,睁开背面时则会吞噬许愿者的愿望。

    这一次,它睁开的是背面。

    赞佩神女知道,慕师靖许的愿望一定与林守溪、小禾或道门门主有关,无论是哪一个,都能令她满意。

    “妹妹,这是姐姐最后能帮你做的事了。”赞佩神女对着空芜的夜色,幽幽地说。

    漠视神殿中。

    殿门阖上。

    “你许了什么愿望?”楚映婵紧张地问慕师靖。

    “你希望我许什么?林守溪?小禾?还是师尊?”慕师靖反问。

    楚映婵一愣,一时答不上来,在她心里,亲人没有主次顺序,都同样重要,所以她很想知道慕师靖选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慕师靖清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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