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女孩热情地自我介绍了一通,她说她叫卓荷,活了两百多年,几乎与不死国同寿,虽常年被关押在这里,可声名在外。

    “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活了两百多年,还是这么矮?”卓荷问。

    “嗯……也许。”林守溪并不多么好奇。

    “因为我的体内藏着魔鬼,它每时每刻都在啃食我的身体,我就这样被越吃越小了,这个鬼很可怕的哦,连洛初娥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卓荷笑着打趣,话语不知真假。

    小女孩的热情让林守溪有些难以适应,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眼前的小女孩很危险……说不出来的危险,就像一滴油锅上悬而欲坠的水。。

    “你和洛初娥是敌人?你和她有什么仇怨?”

    林守溪保持着警惕,他不确定这个巨楼牢笼中的其他人到底是狱友,还是洛初娥派来监视他们的人。

    “和洛初娥结仇需要理由吗?除了那些实在没什么骨气的,哪有不恨洛初娥的呢。”

    卓荷淡淡地说:“我们本该生活在光的下面,享受世人的仰慕与爱戴,而不是在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体悟不可超生的痛。”

    “你想要帮我?”

    “嗯。”卓荷点头,道:“不仅是我,其他人也会尽量帮助你们的。”

    她笑了笑,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们都是好人,毕竟只有好人才会被关在牢里面呀。”

    卓荷正笑着,  她神色微动,望向了林守溪的身后,  “咦,  是漂亮姐姐!”

    楚映婵循声走了过来,  她立在林守溪身后,望着这个小巧玲珑的少女,  亦是心惊,过去她曾听过精灵少女在君王掌心翩翩起舞的传说,如果传说是真,  或许也不过如此了吧。

    卓荷盯着楚映婵看,幽暗的瞳孔变得晶亮,她的脸上露出了痴醉之色:

    “哇,姐姐真的好漂亮呀,这就是活生生的美人儿么,  真羡慕呀,  像是行走在大地上的阳光,  也像是坠落到海洋里的星辰……这两百多年来,  我也只在书里面读到过。”

    卓荷在她的牢房里蹦蹦跳跳,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她不停赞美着楚映婵:“这才是真正的美人嘛,我觉得与姐姐相比,洛初娥简直是一只每天精心打扮自己的乌鸦。”

    楚映婵一句话还没说,就被这素未谋面的小女孩逮着猛夸,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师父的年纪连你零头都不到,你怎么一口一个姐姐的。”林守溪笑着开口,想要缓解尴尬。

    “谁说姐妹一定要按年龄来论呢?”卓荷笑眯眯道。

    “嗯……不然呢?”林守溪问。

    “譬如这个哥哥娶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当媳妇,  没过多久又变心了,  将这位漂亮姐姐也娶过了门,漂亮姐姐虽然年纪更大一些,  可应该怎么称呼那位正妻呢?”卓荷绘声绘色地问。

    林守溪与楚映婵互相看了看,  神色古怪,他们知道她只是随口举个例子诡辩一番而已,  可他们又总觉得这丫头是在影射些什么。

    “嗯……姐姐?”楚映婵试探着回答。

    “哇哦,姐姐的觉悟好高。”卓荷赞叹道。

    楚映婵秀眉淡蹙,总觉得钻入了什么圈套里。

    “这有什么正副主次可分的?”林守溪却是摇头。

    卓荷与楚映婵同时看向了他。

    “还是你觉悟更高。”卓荷忍不住说。

    “我的意思是,成婚贵在专一,  既有妻子就不当再思姐妹了。”林守溪义正严词地说。

    楚映婵轻轻点头,同意他的看法。

    “你可真是……”卓荷看着他,  欲言又止。

    “胸怀坦荡?”

    “不,是年少无知!”卓荷瘪了瘪嘴。

    “荷姑娘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这位仙子与我并非道侣,她是我师父……好了,说正事吧。”林守溪不想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

    楚映婵端庄地立在一边,螓首欲点,眉心红印却又不合时宜地闪烁起来,这红印似乎是一张比卓荷更加喋喋不休的嘴,抨击着他们师徒的虚伪。

    楚映婵无奈,又板起脸责了林守溪几句并以戒尺打他掌心,红印终于消停了下去。

    卓荷倒是没有因为这一幕的荒唐而取笑他们,她盯着那枚红印,喃喃道:“这,这难道是……”

    “色孽之印。”楚映婵说。

    “果然是这个东西,看来洛初娥真的很嫉妒你呢。哼,这个女魔头,天天以罪责罚他人,自己却又是罪孽的凝聚体,真讽刺啊。”卓荷摇头道。

    “这个咒有破解的办法么?”林守溪立刻问。

    “没有,这是不死国七大原初罪咒之一,它刻在炼狱谷最深处的规则石板上,只有洛初娥能够将它破解。”卓荷盯着那枚跳动如火的红印,神色也凝重了下来。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林守溪问。

    卓荷思考了许久,终于道:“宫先生可能有办法。”

    “宫先生?”林守溪听到这个名字很多次了,“他到底是谁?”

    “宫先生是这个不死国真正的缔造者。”

    卓荷解释道:“我们都是真仙,生来就是真仙,凡人死后魂飞魄散,真仙则不然,我们的魂魄有些被大家族与神山宗门收集起来,随时准备注入新的躯壳,获得新生,但大部分死去的真仙,魂魄都游离尘外,无依无靠,直到真正磨损消亡。”

    “真仙后人在神山位高权重,为什么你们是这样的下场?”林守溪问。

    卓荷没有直接回答,她问:“在你眼中,真仙是怎么样的?嗯……说实话就好。”

    “傲慢,自大,视血脉为至宝,视他人为蛮夷。”林守溪直言不讳。

    “嗯。”卓荷并不生气,而是夸奖道:“总结得很到位嘛,看来你遇到过不少真仙了……你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仙们落得这个下场,是不是也不奇怪了?”

    她面带微笑,随口胡诌着理由,道:“宫先生怜悯着我们,他想帮助我们创造一个崭新的家园,可他没有想到,他被洛初娥欺骗了,洛初娥不知何时已经堕落,她篡夺了宫先生的力量,将他囚禁了起来,把这座本该成为真仙魂灵之天国的不死国变成了我们的灾厄之城……”

    “宫先生……”楚映婵咬着下唇,喃喃道。

    “师父想到了什么吗?”林守溪问。

    “三百年前神守山附近确实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家族,名为宫家。”

    楚映婵回忆着娘亲与她说过的话,“我娘小时候家破人亡,是宫家收留了她,做的是陪宫家大小姐练剑的职责,嗯……只不过后来苍碧之王袭击神墙,宫家首当其冲被毁,一蹶不振。”

    娘亲与她说过不少宫家的事,其中最多的莫过于宫家大小姐的坏话,据说那位宫家的大小姐从小幼稚冲动,飞扬跋扈,如林中猛虎,水中凶鳄,是不可一世的纨绔少女。

    楚映婵也询问过娘亲关于那位宫家大小姐的具体故事,娘亲却是含糊其辞,不愿多说什么,仿佛她们之间有着复杂的恩怨。

    卓荷没去过外面,不知道外面的事,她只是说:“总之,宫先生是很好的人,既然你们是他选中的,那也就是我们的朋友了,帮助你们是理所应当的!”

    卓荷提到宫先生时,眼睛同样闪闪发亮。

    “好了好了,你们先安心休息一阵子,我与狱友们集思广益,看看能不能帮你多想点办法。”卓荷说:“能关在这里面的都是不得了的人才,说不定能有好办法的!”

    林守溪结束了与这位小女孩的聊天,却没有办法安心下来。

    转动的屋子不断地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他们却被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于是在思考的间歇里,他们真正成了一对师徒。

    两人对坐在昏暗的屋中,点着一盏灯,灯焰飘浮在深金色的油面上,照亮了他们的容颜与衣裳,在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之前,他们谁也没有再主动去提色孽之咒,只是谈论着剑与法术。

    他们聊得意外地投入。

    过去,他们之间多少是有些生疏的,他们就像是师尊挥舞着大棒硬凑在一起的虎与鹿,还被下达了‘必须生一头小麒麟’的指标。

    大部分话题上,他们都能找到共同的语言,偶尔也会有分歧争论的时候,这时楚映婵就会拿出象征师道尊严的戒尺,她板着绝丽的仙靥,以不容置信的语气说:“听师父的。”

    林守溪看着那柄黑色的戒尺,也不辩驳,只是无奈地笑笑,说声‘好’。

    他们聊着心法、剑术,聊着家乡的故事传说,聊着云空山的八卦,聊着对魔与道的看法……

    他们的聊天或许是对色孽之咒不可解的逃避,却也意外地溶解了彼此的隔阂,楚映婵的‘徒儿’叫得愈发顺口,林守溪的‘师父’也喊得越发顺耳。

    “你是在故意顺着我说话么?”楚映婵与他聊得太过自然,以至于产生了怀疑。

    “我若要故意顺着你说话,岂不是得知道你喜欢听什么。”

    “嗯,也对……”

    “若我们能平安出去,我一定好好认你这个师父。”林守溪说。

    楚映婵伸出手指点住他的嘴唇,“不要说这样的话。”

    一般而言,书中这样说话的,通常没有好下场。

    “师父还相信这个么。”林守溪笑着说。

    “人在茫然无助之时总会去寻找一些东西相信的。”楚映婵端着戒尺,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掌心,颇有威严地说:“嗯……说些吉利的,祝福的话语给师父听听。”

    “祝福的话语吗……”

    林守溪想了想,道:“可怜的师父遇到了可怕的事?”

    “嗯?”

    楚映婵微怔,随后反应了过来,“确实……挺祝的。”

    楚映婵觉得有趣,思忖片刻,竟也跟着说了起来:“可爱的师父遇到了可恶的徒弟。”

    “啊?”

    林守溪看着楚映婵微笑的脸,愣了一会儿,苦笑道:“我原本以为只有慕师靖那样的小妖女会这样说话,没想到师父这般素净出尘的仙子竟也这样。”

    “嗯……不可以么?”楚映婵问。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学坏的师父要挨严厉的惩罚。”林守溪说。

    “哪有学坏……为师说的不过实话而已。”

    楚映婵抿唇,正了正衣襟,颇有师尊威严地说:“你也不要狡辩了,在没有遇见你与小禾之前,我斩妖除魔何曾失败过,遇到你们之后,不称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来了。”

    “师父在责怪我们么?”

    “不然呢?”

    “可我听说,在这之前,你也经常挨师尊的打,若师父真的十全十美,师尊何必打你?难道师父是故意犯错……”林守溪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放肆。”楚映婵银牙微咬,“只是因为师尊……嗯,师尊严苛罢了。”

    “哎,坦诚的徒弟遇到了狡辩的师父。”林守溪无奈地说。

    他们一同学着白祝说话,仿佛那个可爱明艳的少女会在云空山遥遥地保佑着他们。

    两人对着说了一阵,楚映婵终究不及能言善辩的林守溪,很快词穷,她坐在那里,端着戒尺,清美的面颊被火光映照,竟有几分小姑娘独有的任性。

    “把手伸过来。”她使出杀手锏。

    林守溪想要投降,为时已晚,手心又挨了几下,这倒是不痛,更像是楚映婵在宣告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

    烛火勾连着他们,似乎永远也烧不完,他们在这焰火的光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闲聊绝非长久之事,他们一旦静默下来,心中芜杂的念头便会一拥而上,将他们后续的话语堵在心头。

    不久之后,敲窗声再次响起。

    林守溪又见到了卓荷。

    这个身材娇小极了的丫头取出了一张纸,认真地托付给他,说这是狱友们集思广益的结果。

    牢狱的每个房间都是隔开的,他们想要交流非常困难,只能通过一个又一个小铁窗。

    艰难归艰难,他们商量出的结果对他却没什么帮助。

    与林守溪的思路一样,他们的想法也都是打破既定的规则。

    在这个思路上,众狱友各显神通,提供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这些想法天马行空到让林守溪怀疑卓荷是不是来耽误他们时间的。

    有的狱友说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崭新颜色,涂满自己的身躯,在给洛初娥献舞之事忽然除去衣裳,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颜色令她道心失守,也有狱友长篇大论地论证,说世界对人的禁锢来源于‘弯曲’,我们被世界的诸多弯曲留在人间,只要能抹平这些弯曲,就能白日飞升,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下面是一大堆常人看不懂的数字推导。

    唯一一个靠谱些的也是让楚映婵在十天之后回到黑皇帝庙,吹灭‘欲’之蜡烛,届时,她体内的色孽之欲已达到一个极为恐怖的程度,烛烟中的色欲显化甚至有可能强大到足以摧毁不死国。

    但这些想法暂时都无法实现。

    楚映婵也将它们一一看过,最后只是摇首。

    “大家都挺热心的,看来确实受洛初娥之苦久矣。”楚映婵说。

    “嗯。只可惜,若等他们的想法实现,我们恐怕孩子都要出生了。”林守溪摇了摇头,说。

    虽只是一个玩笑,楚映婵的神色却也不由一凝,她本想斥责两句,很快却又发现,这或许真的会成为他们必将面对的现实。

    若他们无法逃离,若他们始终被囚禁,洛初娥这个魔女又会对他们做什么呢?

    “若真有了孩子,孩子叫什么呢?”楚映婵为了显得自己开得起玩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这下轮到林守溪愣住了。

    话到此处,沉默便是认负,林守溪想了想,说:“就叫林念禾吧。”

    “哦。”

    楚映婵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脸色冷然。

    “玩笑而已,何必这样。”林守溪感受到她情绪的不对劲。

    “对呀,玩笑而已,我也并未在意。”楚映婵低着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立起身,清冷的面颊不见笑容,“好了,若拿不定主意,就先修行吧,你有什么不懂之处,为师教你。”

    林守溪已许久许久没有真正静心修炼过了。

    楚映婵的催促之下,林守溪开始打坐修行。

    在神山的历史里,不乏有许多修真者入狱之后静心自观,突然顿悟的,这次牢狱之灾对他而言也未必全然是坏事。

    他最先修的依旧是合欢术。

    楚映婵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他修炼。

    她也读过那本古卷,知道这种功法的原理,如今看林守溪练习,她亦觉得有趣,不由默念心法要诀,片刻之后,她鬼使神差地坐到了林守溪身边,与他一同修了起来,林守溪为阳,楚映婵为阴,他们像是坐在阴阳鱼的两端,心神相契,渐渐地进入了某种共鸣里。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同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眸光中尽是惊喜之色。

    他们找到了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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