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语软绵绵地跪在剑前,两侧落下的发黏在满是泪花的脸颊上,她发红的眼睛氤氲着水雾,剑衣的双袖也因为擦拭洇出了一片湿痕,她亮晶晶的嘴唇翕动,吐出了‘师父’二字后立刻又立刻抿紧,分外紧张,好似做了什么僭越之事。

    林守溪靠在老旧的椅子上,看着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并未给出什么回应。

    小语更委屈了,她不断地说着‘小语错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鼻子一皱一皱的,看上去很是酸涩,待她情绪有些崩溃,林守溪才终于开口:

    “小语,你到底想不想赢?”

    “想,想的呀……”小语嘟囔着说。

    “那你愿意努力吗?”林守溪问。

    “唔……愿,愿意的吧。”小语刚刚被抓到舞弊,说话越来越没有底气了。

    “到底愿不愿意?”林守溪冷着声。

    “愿意!”小语腰背一挺,像只受惊的小鹿。

    林守溪看着挺着小胸脯的少女,思忖片刻,觉得她这般怠惰,除了自幼养尊处优外,究其根本还是缺乏动力。

    “小语,你刻苦练剑是为了赢,那你赢又是为了什么?”林守溪认真地问。

    小语有点懵,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咬住手指,略一思考,然后试探着说:“为了……不丢人现眼?”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小语咬着手指头想了好一会儿,问:“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吗?”

    林守溪一时无言,他很快明白,她生活的环境太好了,从未遇见过什么危险,每天活得自在快乐,于是,丢不丢人也俨然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小语似乎明白了林守溪的想法,她说:“外面的世界虽然很危险,但也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啊。”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神墙呀,神墙能将一切危险都挡在外面……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子安宁地过来的呀。”小语轻声说着,话语中带着崇拜,仿佛高墙才是他们遵奉的皇帝。

    “万一墙塌了呢?”林守溪问。

    “墙……墙怎么会塌呢?”小语无法理解。

    她家距离城墙并不遥远,所以不止一次地去过城墙边,瞻仰过那绵延万里高耸如山的奇迹,她知道这座墙的坚固,哪怕是尖锐的锥子也无法扎入任何石砖的缝隙里,怎么样的伟力才能将它撼动呢……小语不敢想象。

    林守溪也无心与她说太多了,他只是道:“小语,你需要一个更长远的目标。”

    “嗯!”

    小语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是什么目标呢……”

    “你扪心自问一番,你最需要什么,最想要什么。”林守溪引导她思考。

    “嗯,我想想哦……”

    小语一边用袖子擦拭着脸颊,一边苦思冥想着,她衣食无忧,生活条件优渥,自没什么想要的,至于精神……片刻后她灵光一闪,伸出了小拇指,说:“我们做一个约定吧!”

    “约定?”

    “对!约定!”小语问:“哥哥现在是在神山外面吧?”

    “嗯。”

    “那你以后应该会来神山的吧?”

    “也许。”

    “这样,等下次我们见面,我们比试一场,若我能赢,那哥哥就必须无条件地答应我一个要求,若哥哥赢了,那我就……”

    ‘任你处置’四字卡在喉咙口未来得及说出,林守溪便率先开口,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那你我断绝师徒关系,我也再不见你。”

    小语愣在当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林守溪也非心狠手辣故意吓她,他只是觉得,对待这般怠惰的小丫头,必须用雷霆手段,他不给小语辩解找补的时间,立刻道:

    “约定已立,等我日后来找你吧。”

    “我……”小语回过神时,一切已晚,只好绵软无力地点头,“那,那你可要晚点来呀,来太早的话小语只好投降了……”

    林守溪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说:“你先将五天后的比试赢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嗯,知道了。”

    小语在短暂的颓丧后再度鼓起了力量与勇气,她擦干了眼泪,重整旗鼓,“那我……可以叫你师父了吗?”

    “随你。”林守溪淡淡地说。

    小语露出了雀跃的神色,她伏下身,带伤的额头轻触舞弊用的纸:“弟子小语拜见师父!”

    “嗯。”

    林守溪点点头,他虽冷着脸,但看着小姑娘梨花带雨的可爱模样,心底也不由生出不忍之意,林守溪再说不出重话,只是道:“以后切记不可再舞弊,若敢再犯,为师……”

    “我真的知错了。”

    未等他说完,小语立刻合起双手,表明自己知错能改,她咬着晶亮的唇,不敢直视身前的剑,羞道:“我若敢再犯错,我,我就替师父打我自己。”

    这……这算什么?

    林守溪也愣了愣,但他对于小语此刻热情洋溢的模样还算满意,他也不确定自己以后会不会收取弟子,但至少这是第一个,既然是第一个徒弟,那于情于理也该认真对待的。

    “好了,开始吧。”林守溪说。

    “诶,现,现在吗?”小语有些惊讶。

    “你还想偷懒?”

    “不,不想了。”

    小语立刻趴在了地上,她绷着小身子,并着细腿,一手遮着脸,一手握着练剑用的木剑,有些笨拙地落下,啪得抽打上了自己的小屁股,在柔软的剑衣上留下狭长的褶皱。

    “你……你在做什么?”林守溪错愕地问。

    “诶,我在惩罚自己呀……不是师父让我开始的吗?”小语也讶然地问。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为师让你开始练剑。”

    “啊……哦,师父你说清楚点嘛。”

    小语的脸颊更加羞红,她闪电般起身,凌乱地整理起了身前的舞弊用的纸稿,大致地看了一遍后开始练剑。

    林守溪一边看着,一边耐心地为她讲解,讲解着招式的发力点与制胜的方法。

    小语前所未有地认真听讲,她也是第一次知道,看上去简单的劈砍挑刺里,竟也有这么多门道,这些门道虽不花哨,却皆透露着剑锋般的利落,这是前人用生死换取的经验,每一式皆可窥见淋漓鲜血。

    小语静静听着,沉浸其中。

    渐渐地,她感觉原本生硬的招式在脑海中活络了起来,它们像是无形的涓流,通过思维注入血液,再以血液为媒介淌遍全身。

    她在真正全身心地投入之后,半套剑术从生疏到熟络,竟只用了半个时辰。

    林守溪在惊诧于她的天赋之余也更意识到,这丫头以前是多么地浪费天赋。

    练剑之余,忽有敲门声响起,小语吓了一跳,她甚至忘记切断剑的联系就去开门了。

    “小语,你怎么又在这里?你的病好了么,就知乱跑。”

    是女子的声音,温柔的话语中带着责备的意味……似是小语的娘亲。

    “唔……小语,小语在这里炼体呀。”小语急中生智,说。

    “炼体?”女子困惑。

    “是呀,这里剑意充沛,最适宜炼体,呆在这里,我感觉我的病都好了不少呢。”小语嘿嘿地笑着。

    “是么?让娘亲也看看。”女子柔声说。

    “哎!不要进来。”小语张开双臂去拦。

    可她这般幼小的身板哪里拦得住,女子直接将她抱起,一同进入了屋内。

    “以前将你关入这小剑楼,你百般不愿,如今没关你,你反倒自己来了……家里的下人倒是急坏了,将院子里的树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你,吓得来与我打小报告。”女子笑着摇首,捏了捏小语的脸颊。

    “找树干嘛,我已经好久没爬树了……”小语实在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童年的一大爱好就是爬树。

    最近她爬得少了,倒不是别的,而是因为自己每次上得去下不来,在树上看风景虽然安静惬意,但每每呼救的时候却是耻辱的。

    女子还在打量着这间剑楼,她环顾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某柄古剑前的纸稿上。

    她放下了小语,拾起了稿纸翻了翻,心中了然——这小丫头躲进小楼里竟是来练剑的,她过去潇洒任性惯了,所以连在别人眼前努力的脸面也没有了吗……不过也好,总算是知道用功了。

    “我可不是在练剑,我是在画着玩!”小语看着娘亲浅笑嫣然的模样,狡辩道。

    “嗯,画得不错,小语变厉害了。”娘亲微笑着说。

    “那是。”小语双手叉腰,很是骄傲。

    她随手整理着画稿,不知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忽然落到身前的古剑上。

    她盯着古剑。

    林守溪与剑的联系还未切断,隔着虚空,他与小语娘亲的双眸对上,女子的眼眸似映射漪光却又沉静得吓人,它好似一个瞬息万变的漩涡,时而内蕴万彩,时而只余点漆。

    哪怕她没有看到自己,哪怕他们相隔遥远,林守溪依旧有了片刻的窒息感,他的脑海中莫名地闪过了三个字——人神境。

    在女子以手触摸古剑,将识网探来之前,他及时地切断了意识,任由湛宫如何闪烁也不给予回应。

    小语也是极度紧张,她在娘亲身后罚站着,生怕这个大秘密被发现了。

    最终,女子松开了手,神色复归宁静,小语也偷偷松了口气,心中直夸师父机灵。

    “娘亲,以后我就在这里炼体里了,好不好呀。”小语问。

    “嗯,整个家都是你的,你来这里总比爬树强。”她见女儿这般努力,自也不会拒绝。

    “谢谢娘亲。”小语伸手要抱。

    女子抱了抱她。

    小语想起了先前师父的问题,心中忽忧,连忙去问娘亲:“对了娘亲,我们的神墙……会塌吗?”

    “当然不会。”女子柔声说:“神墙得到过皇帝的祝福,屹立千年不倒,怎么会塌呢?”

    “万一塌了呢?”小语忧墙。

    “塌了还有神守山,神会守山的。”女子宽慰道。

    小语这才放心了下来。

    娘亲见女儿都有忧国忧民之心了,更加欣喜,宠溺地问:“今晚小语想吃什么,娘亲今日有空,亲自为你做。”

    “好呀。”小语一口答应,歪着头想了想,说:“我要喝萝卜汤!”

    “那……小语去挖萝卜,娘亲来熬汤。”女子笑着分配了工作。

    “好!我挖萝卜可厉害了!”小语神采奕奕。

    ……

    林守溪揉着太阳穴,安宁心神,竦峙的群山间灰霾未散,其下隐约传来水声。

    龙鳞镇由数座大山构成,深涧之下有水,水来源于环绕三界山的浊江,无法饮用,只能供一些特殊的鱼类生存。

    林守溪听了会水声,回过头时,见三花猫仍在存想,看上去是在奋笔疾书。

    本着对纸张的爱护,林守溪拍了拍它的脑袋,打断了它。

    三花猫最讨厌自己创作的时候被打扰,气得扑了上去,又是一顿猫爪乱挥,虽未能造成什么伤害,但也雄辩地证明了自己是不好惹的!

    林守溪带着猫离开了这间狭小昏暗的屋子。

    “对了,这些天你是不是让他们去造船了?”三花猫问。

    “是。”林守溪没有否认。

    “造船做什么呀?”三花猫疑惑地问:“难不成你想绕过浊江出去?”

    “不可以么?”林守溪反问。

    大雾封山,他寻不到解决之法,但他相信,雾气哪怕再长也总有尽头,他不能每日在这里干耗着,必须尝试办法离去。

    “我哪里知道……”三花猫似乎不太开心,“本尊只知道,水往那里是逆流,而且水里面可住着残暴的神哦。”

    “残暴的神?”林守溪轻轻摇头,只当是三花猫唬自己的。

    见林守溪这种态度,三花猫再露凶容,“本尊可是好心提醒你的,而且此处自古就有龙鳞镇邪水的说法,你可不要不当回事!”

    “那你说说看,下面有什么恶鬼?”林守溪问。

    “你可知道人间的几大化神之术?”三花猫又卖了个关子。

    “化神之术?”

    “哼,就知道你不知道!”

    三花猫也发现了,眼前这个黑衣少年虽然强大,但对于修行方面的知识却是匮乏的,它坐在林守溪的肩膀上,卖弄道:“化神之术有很多,譬如吞饮神髓,侥幸炼化,即可获得神格,也譬如炼神器入体,化器之神为已用,你那本阴阳怪气炼鼎术就是这样,当然,神髓神器都很难弄,还有一种最便宜亲民的化神法……”

    三花猫顿了顿,以阴森森的口吻吐出两字:“自杀。”

    “自杀?”林守溪问:“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当然有。”三花猫说:“自杀之前要做的,首先是忘我!你必须忘记说话,忘记走路,忘记一切,甚至忘掉自身的存在,只记得一件事——死亡。”

    “接下来呢,你就可以精心挑选自己心爱的死亡方式了……坠落、溺亡、绞杀、自焚、窒息、斩首……总之,你可以用你想象得到的一切方法自杀,若成功,就有可能获得神格,成为对应的神。当然,每种死法只能存在一位名额,早死早封神,这些神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死神。”

    这是令人咋舌的荒诞之事,若非三花猫语气很是认真,林守溪只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不会相信。

    死神……林守溪不由想起了旧世界传说中万鬼汇聚煞气冲天的酆都地府,也不知道这样的地方,会不会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

    “成为了这样的神有什么好处吗?”林守溪问。

    “当然有。”三花猫说:“可以强大呀,长寿呀……总之这对于原本碌碌无为的普通人来说,几乎是一步登天的,传说中,若是有人见到了死神,用不了多久,就会因其对应的神位而死。”

    “所以这浊江之中就藏着一位死神?”林守溪盯着大霾遮蔽的奔流江水,幽幽发问。

    “没错,据说这条浊江是溺亡之神的府邸。”

    三花猫以说悄悄话的口吻道:“本尊可不是危言耸听哦,不信你可以回三界村去问问,有挺多人就亲眼目睹过溺亡之神,他们回家之后无一例外溺死了,有洗澡溺死的,喝水溺死的,甚至还有在茅……算了,总之很吓人,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未婚妻着想。”

    “你是不舍得我走吗?”林守溪笑着问。

    “当然!”三花猫很直白,它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魔巢未平,天下未定,你身为丞相,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怎可轻易弃三军而走?”

    林守溪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水面,他的脸板着,总给三花猫一种随时要撂担子跑路的感觉。

    “哎,你倒是说话啊。”三花猫推了推他。

    “那溺亡之神出现前,会有什么征兆吗?”林守溪鬼使神差地问。

    “征兆啊……”三花猫想了想,说:“据说水面会出现一个逆转的漩涡,漩涡的纹路很奇妙,就像是海螺的壳,接着呢,中心处会有水柱喷起,这个时候就该遮住眼睛了,要不然稍后死神就会从水中涌起,注视着你。”

    林守溪盯着下方模糊的水面,眉头紧凑。

    “怎么了?发什么呆?不会是被吓到了吧?”三花猫拍了拍他的头。

    林守溪忽然抬起手,遮住了三花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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