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阁的月台上,浑身是血的少年回眺了眼大雨中的死城,心脏无法抑制地狂跳着。

    身前的寺楼足有两层高。

    屋面陡峭,斗拱如碎骨拼成,阴森扎眼,匾额上一个字也没有。

    他推动阁门,幸好,门没上栓。

    靠在门上,耳畔的暴雨声低了些,他张大了嘴巴,不停吸着冷气,身躯被数不尽的锐痛攫住,颤个不停。

    他叫林守溪,十五岁,是魔门的传人。

    今日是魔门覆灭之日。

    这些年,魔门本就仅剩一气,道门在积蓄足够力量后,终于掀起了最后的围杀。

    师兄师姐们皆已被擒,他是唯一逃出来的。

    从黑崖到这座死城禁地,本就负伤的他已被追杀了一整天。

    追杀他的是一个与他同龄的少女,也是全天下唯一有能力杀掉他的人。

    她是道门传人,名为慕师靖。

    “慕师靖……”

    他将这个名字缓慢地念了一遍。

    据长辈们说,他与慕师靖都是十五年前出生在这座死城的婴儿,是那场灾难之后,城中唯二的幸存者。

    似有神佛赐福,大难不死后的他们,拥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天赋与根骨。

    江湖上有个‘云巅榜’,负责给天下高手排名次,自十岁起,他与慕师靖便牢牢占据了前二。

    那个榜他每年都会瞥一眼,有时他在慕师靖上面,有时则是慕师靖在他上面,至于后面的人……他只隐约记得第三名是一个姓季的,再后面的则连姓都没印象了。

    可惜,这对不世之才不是什么神仙眷侣,自他们分别为魔道两宗所得起,你死我活的决战就是命中注定之事了。

    林守溪闭着眼,黏腻的掌心紧握着剑,剑尖垂地。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灵感型的杀手,如果凑巧能刺出个惊天一剑,那慕师靖纵是万法傍身也有可能被一剑杀死。

    风夹杂着雨灌入直棂窗,啸个不停。

    某一刻,他猛然睁眼。

    她来了!

    ……

    慕师靖立于鸱尾之上,道裙丝绦迎风飘舞。

    剑刃似她幽静眼眸,陪她眺望满城风雨。

    这座死城是她的出生地,可若不是师门之命,她是不愿回来的。

    这是天下皆知的禁地,沉淀着驱之不尽的腐败灵气,寻常人迈入会被立刻腐蚀,哪怕今日她套上了雪白的御邪冰丝薄袜,触及地面时依旧有淡淡的不适。

    这座城在修道者中赫赫有名,但今日真正到来,她才发现这里比她想象中更加诡异。

    死城的城门本已被朝廷封闭了十五年,由几道大栓与铁链牢牢锁着,任何人不得入内。可今天,林守溪逃到这里时,门却诡异地开着一条缝,铁索木栓皆断裂坠地。

    入城之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可她一迈入城中,瞬间天昏地暗暴雨倾盆。

    城里城外赫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沿街追杀林守溪,撞破了不少旧宅子的门,铺满蛛丝灰尘的屋中,又是另一幅诡异场景。

    在俗世,许多人家都会摆些尊者雕塑,消灾祈福,这座死城中的居民也不例外,只是他们所供奉的雕像非神非佛……那些雕像扭曲而诡异,它们大都有着八爪鱼一般的头颅,鳞虫般的身体,哪怕是雕刻用的石料,也带着蛰皮的质感。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妖孽么?

    慕师靖自幼清修,礼敬神明,道心本该宁静无瑕,可自入城以来,她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心底窃窃私语,像是要诉说什么可怖的秘密。

    少女定了定神,凝眺远方,她能从漫天雨丝中捕捉到一条极淡的红线,红线的那头是林守溪的所在。

    红线是她的感知。

    林守溪的体魄举世无双,她的感知则是天下第一。

    她望着红线尽头阴气森森的观音阁,轻盈跃入了暴雨中。

    年仅十五岁的少女切开雨幕,沿着白茫茫的大街疾速掠行。

    她停在了那座高两层的观音楼阁前。

    ……

    暴雨毫无颓势地砸落着。

    慕师靖抵达门外时,林守溪察觉到了。

    这个平生仅见的对手,距他不过一门之隔!

    “观音菩萨保佑。”魔门是不信神的,但他还是默念了一句。

    观音阁中,千手观音之像树立在他身后,上端直抵藻井华盖,他在这样巨大的阴影下紧握着剑,额角经络狂跳,剧烈的痛意不停地撕扯着他的身体,却没有让他握剑的手颤抖。

    他手中的剑也陪了他许多年,此刻,它像是能感知到主人的心意,锋芒暗敛,如蛰伏黑暗的狼。

    暴雨、心跳声、呼吸、剑意、杀气……

    嘈杂的雨声侵扰着他的感知。

    倏尔雷电裂空,直棂窗被照得一片煞白!

    几乎同时,魔门至强的剑法‘白瞳黑凰剑经’在此刻调动,瞬间突破至第八重,林守溪真气激荡,闪电般劈开木门,斩入屋外的风雨里。

    剑弧冷冽。

    木门顷刻被毁,雨丝被剑气绞碎成雾,汇成水幕倒卷向天。

    茫茫的白水间,剑鸣交击声铮然响起。

    林守溪斩中了!

    他斩中了一柄剑,一柄孤悬半空的剑。

    剑被瞬间斩飞,斜插在地,颤鸣不止。

    这是慕师靖的佩剑,剑的主人却不知所踪!

    “不好!”他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不妙。

    电光已经闪过,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此时才至,一个更刺耳的声音在雷鸣的掩护中响起。

    那是屋顶被凿碎的声响。

    慕师靖将自己的佩剑悬在外面,以剑意迷惑他,她本人却不知何时跃上了楼顶。

    她以真气砸破屋楼,鹰隼般自立高楼中井落下,手中的兵器是两片青瓦。

    青瓦破空而来,利刃般旋射向林守溪。

    林守溪中了计,一剑扑空,他回身挥剑有些乏力,却仍是截住了这两道飞瓦。

    瓦片碎成粉末,他也惨哼一声,险些被震出了观音阁。

    慕师靖轻盈落下,足尖点地,道门真气凝于掌心,瞬发而出。

    林守溪想挥剑,可虎口撕裂,无力持握,只好伸出左手,硬着头皮回迎一掌。

    两掌交击,真气轰然炸开,响声烈若雷鸣。

    林守溪连退数步,双足一展,稳住身形。他自知必败,却反倒心静如湖,少女再度逼近时,他左手握剑,忘掉了一切剑法,仅凭着直觉刺了出去。

    慕师靖神色一凛,这垂死之剑看似简单,杀意却凝实得令人窒息!

    可惜是左手。

    慕师靖本可选择暂避锋芒,但她没有,她是当今的天下第一,自有其骄傲。她咬住红唇,逆着杀意倾身向前,以道门绝学‘神妙指’点去。

    剑与指交错而过。

    电闪雷鸣,割断的青丝在风雨中狂舞。

    林守溪的剑停在她的颊畔,差之毫厘,慕师靖的指却结结实实点住了他的胸口!

    须臾间,胜负已分。

    少年倒飞出去,砸在了雨水横流的月台上。

    他整条右臂都碎了,烫得发红,落下的暴雨触及手臂,化作了如缕的白汽。

    慕师靖收指,负手走出观音阁。

    方才真气碰撞太过激烈,本就年久失修的檐柱被震得碎裂,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

    对于观音阁的毁灭,慕师靖置若罔闻,她只是盯着倒在雨里的林守溪。

    令她意外的是,这个魔门的同龄人竟还有力气坐起。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你为何要入魔?”慕师靖惯例般问。

    “我从小被师父捡回来,师父待我如亲,我还能投敌不成?”林守溪觉得她问得很蠢。

    “现在你师父已经死了,你若愿降,我可邀你去观中礼神,若神明宽恕你的罪,你又愿意改邪归正,道门便会放过你的。”

    慕师靖话语轻柔,似是出于对唯一同类的怜悯。

    “我想活着,但不要你施舍。”林守溪惨笑,“何况我魔门从不敬你们的神。”

    “那……”慕师靖轻摇螓首,眼眸中的情绪越来越淡:“你有什么遗愿吗?”

    林守溪颓坐在浓稠的血滩里,寒意虫豸般往骨头里钻,他止不住地哆嗦着,清瘦的脸被暴雨洗得煞白。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那双秀雅的白靴,慕师靖走近了。

    “你有遗憾吗?”林守溪却反问她。

    “嗯?”慕师靖淡蹙着眉。

    “这样杀掉我,能证得你道心么?”林守溪声音微弱,他想要抬头,却使不上劲,只能垂眼看地。

    慕师靖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们是宿敌,本该有一场宿命之战。

    可这决战却并不公平——在慕师靖追杀他之前,他已被道门的长老们围攻,落下重伤。

    “师门不愿让我犯险,师靖亦不敢以师门的未来冒险,我……”慕师靖抿了抿唇,轻声道:“此战证不得我道心,但可证我道门正统。”

    “道门正统?”林守溪冷笑一声,忍着剧痛说出了一连串话语:“他们是想借我破了你的道心!你太强了,我死之后,魔门彻底覆灭,道门将天下无敌,到时候你反而会被视为威胁……你的下场绝不会好!”

    慕师靖没有反驳,她看着这个垂死的少年,说:“我自幼于道门长大,师门教我养我,师靖未敢忘却恩情,也当倾力报之。况我道门至今三百年,皆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是这一代传人,道火已至我身,我当护其不灭。”

    “你是在说服自己么?”林守溪冷笑。

    慕师靖不语。

    她骈起纤指立在身前。

    一抹纯粹的剑光凝于指尖。

    林守溪做不出任何反抗,他竭力抬起头,似想要死死记住慕师靖的脸。

    今日是他与慕师靖第一次见面,过去,他曾听过慕师靖的传说,那时她亲至佛门,与众弟子共听首座讲经,她只是静坐蒲团凝神细聆,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佛门弟子被破禅心无数。

    在他看来,这位道门少女甚至比传说中更美,但此刻,这种美预兆的是死亡。

    又一道闪电劈下,天地明灭。

    林守溪瞳孔骤缩!

    死到临头,他的目光却忽然从慕师靖的脸上移开了,他看着她的身后,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

    慕师靖轻轻摇头,失望道:“这样的小伎俩,还想骗过我么?”

    林守溪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语,目光呆滞如死。

    慕师靖看到他的眼角有血淌下,她咦了一声,也有一种后颈发寒的感觉。

    迟疑间,她缓缓转过了身。

    少女怔在了原地。

    观音阁坍塌了,观音像却依旧立在雨夜里。

    频繁闪动的电光照亮了它的模样。

    观音……不!那根本不是什么观音像!

    慕师靖看了一眼,眼眸像是被锐物刺中,痛得钻心,她嗯哼一声,闭目垂首,不敢再视。

    但她还是记住了那‘观音像’的大致模样:

    一个披着浊黄色破旧衣袍,带着苍白面具的神!

    她没敢细瞧,只注意到一只嶙峋的手从袍中探出,持握着一枚白骨印。而那下袍……此刻她目光下移,盯着的就是下袍,那是一副更加骇然的场景:

    只见那浊黄色的下袍高高鼓起,无数肿胀多鳞的触手从下方探出,散发着浓烈的腥臭,上面更是长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睛与口器!

    纯粹的雕像当然不足为惧,但最令人恐惧的是,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竟在这个暴雨天里扭动了起来!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慕师靖亦觉得身体冻结,血液凝出冰渣,纤细的身躯不住颤栗着。

    林守溪在经历了短暂的失明后也低下了头……师父说的原来是真的,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不可知的煞魔!

    他一想到这个东西刚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恶寒感便灌满了每一根打开的毛孔。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他们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活物,但此刻,他们脑海中都只有逃离的念头。

    可谁也无法动弹。

    在见到了这等恐怖之物的一刻,他们的身躯与精神都被禁锢在了原地。

    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林守溪感觉到,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触摸上了他的后背、脖颈,一节节地数着他的骨头。

    不,那也不是手!

    林守溪扭过了些头,向着侧后方艰难望去。

    大雾!

    那无形之手原来是蔓延过来的湿重大雾!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场巨大的白雾将他们包围了,那是苍白的洪流,转眼将全城裹住,月台下的城池不再是城池,更像是一片浓雾笼罩的深渊。

    他们都能感觉到,这‘深渊’里,奔走着不可见的可怖幽灵,浓雾遮蔽了它们的真容,却没有挡住那令人发狂的低哝与嘶叫!

    这是什么死城?这分明是炼狱的前庭!

    林守溪与慕师靖再如何天赋过人,都只是十五岁的孩子,连番的恐惧之下,他们的道心几近分崩离析。

    “你……你还记得我们出生时的场景吗?”林守溪张了张口,一个字一个字说着,声音干涩沙哑。

    许久,慕师靖才嗯了一声。

    他们那时尚是婴儿,当然不可能亲眼所见。

    但他们无数次从长辈的口中听说过那场劫难——十五年前,一场古怪的白雾将整座城池笼罩,天空像是被煞魔撕开了道口子,浊黄色的闪电在城中央扭动,暴雨宣泄了一夜。一夜之后,满城腐尸,只幸存下来了两个婴儿。

    慕师靖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

    他们出生时的、那一场几乎葬送了满城人命的浩劫,在他们面前……重现了!

    ……

    ……

    (新书发布,新书期暂时每日更新一到两章,剑剑先适应一下写书节奏,之后再日更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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