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的山虽然说是山,但是却并没有高耸入云的山峰,最多也只有一些低矮的丘陵而已,但是为了表达对这片被厚重的植物覆盖着的土地的敬畏,人们还是把这里叫做山,而且是十万大山。

    现在这个山里面全是水,天上是水,地上也是水,似乎全天下的水都集中到了这里。

    雨滴大如珠子,打在茂密的大厥叶子上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据霍刀头说,这还仅仅是云州雨季的开始,过不了半个月,大雨真的就会像从天泼下来的水一样,甚至雨滴都会连成线,变成一条条水柱。

    晚上休息的时候,篝火是点不起来的,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潮湿的,那种难受的感觉就像是穿上了没有晒干的衣服。

    霍刀头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铜质的小管,轻轻地旋开,只见里面竟然有一簇红艳迎风跳动,赫然是一小团火焰,在漆黑的营地里面格外显眼。

    南部州军副都督吴卫凑了过来,“刀头,您这是啥玩意?”

    点燃了烟锅,霍刀头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嘴,“火藏子,这一个点着了能烧三个月,盖上盖子放到水里都不会熄灭。本来是渔家用的东西。”

    “真是个好玩意,放到这全是水的地方,真是再好用不过了。”吴卫不耐烦地说。

    “年轻人,干事情就得耐得下心来。毛毛躁躁,是没多大出息的。”

    烟锅里面的烟丝被霍刀头的抽吸带动,在湿漉漉的夜色之中一下一下地变得通红,就像是人的心跳一样。

    “说起来,刀头,您这一辈子都去了哪些地方?”

    “去过的地方太多,都忘记啦。”霍刀头吐出嘴里面的烟气,满意地哼哼一声。辛辣的烟气进入肺中,烫的他僵硬肿胀的两胳膊两腿也不那么疼痛了。

    “咱们是汉人,在这苗人的地界里面祭祀苗人的巫神,真的有用吗?”

    吴卫亲眼看见出发的那天,三十头羊和三十头牛一起被宰杀,鲜血流了满地,随后带着呼吸就那么送入了泥沼之中,任其挣扎,最后都沉入了泥沼深处。

    “有些事,宁信其有莫信其无。这事如果没有,你只不过是损失了一些牛羊而已,如果有,留下来的可就是你的小命了。”霍刀头吮吸着烟锅里面最后的一点烟气,“出来走山走水的人,都是迷信的。自己的命就交给了这山山水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收了,提前打点贿赂难道不行吗?”

    “嗯,您说的对。”

    最后一丝亮光消失了,营地又重新恢复到了黑暗之中。

    霍刀头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和腿,心中计算了一下行程。

    已经三天了,他们这支名叫前锋军的队伍已经出发三天了。但是还没有看到苗人的踪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霍刀头的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惴惴。以往他们走古寨的时候,苗人是欢迎他们去的。带去的五彩陶比苗人自己烧制的黑色的土陶要好上不知百倍,放在家中看着都赏心悦目。更不要提丝绸,苗人这里并没有蚕,自然也不会产出丝绸。因此这种又轻又薄的材料格外受苗人女孩的喜欢,甚至达到了偏爱的程度,婚嫁必不可少的陪嫁之物。

    可是现在,他却是带着死亡朝苗家的古寨行走,跟在这支先锋军后面的是州军三万精锐,别说只是区区古寨,就是一个属国也能轻松平定。

    霍刀头心里面暗自冷哼了一声,董昌这个人,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可是谁要是就看外表就认为这只是个粗人,那就大错特错了。董昌的粗也只不过是体现在言语上,真正做起事情来也是一个滴水不漏的主。

    这次深入十万大山,霍刀头就被派到了先遣军之中,不能不说董昌对霍刀头还是有着防备之心的。

    州军连续行走在这泥泞的丛林之中,早就已经人困马乏了,所以在黑夜中不一会就已经鼾声大作,睡成一群猪头了。

    然而霍刀头却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曾经无比熟悉的雨声,竟然久久无法睡着。

    他真的很久都没有回到这条路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件件在他的眼前回闪,兴奋的,恐惧的,高兴的,悲伤的,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这些情感都会眨眼就逝去,然而到老了之后,他们又会重新找上门来,不停地在人的脑子里面回转。

    半夜,连绵两天的雨竟然渐渐地停了下来,月亮从裂开的云层缝隙里面钻出来,将惨白色的月光投向下面水塘一样的地面。

    霍刀头心中一个激灵,他怎么就想不起来云州的雨季竟然能看到月亮?

    左右看去,却只看见四周值夜的年轻人竟然抱着怀中的长刀睡着了。

    这群兔崽子,脑袋就剩一层皮连着了,还能睡着!真是比不得自己马队里面的那些小伙子让人省心。

    霍刀头在心中暗骂一声,便要大喊叫醒这些不知道自己已经半步迈进鬼门关的糊涂虫们,可是声音却卡在了他的喉咙里面。

    一个人影从树林的阴影里面走出来。

    “你……你……”霍刀头指着那人说不出话来,他行走天下近三十年,何等样的风雨未曾见过,可是如今却失态成这样,活像是一个刚拿起刀走上战场的新兵。

    “思长,好久不见了。”那人影轻轻地说,脸上笼罩着朦朦胧胧的月光,让人看不清那人的神情。

    “我是在做梦?”霍刀头摸了摸自己的脸,苍老的感觉和那些熟悉的沟壑都在。

    “带着这些人回去吧。”那人影并没有回答霍刀头的话,自顾自地说着。

    摇了摇头,霍刀头苦笑着,“回去,哪有那么容易,这次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啊,老伙计,这不是咱们自己的马帮啊。”

    “带着这些人回去,前面已经是一块死地了,没有人能活着走过去。让他们都回去吧,活着,总是好的。”僵硬地说完这些话之后,那人影转过身便重新朝树林的阴影走去。

    “等等……等等……啊!”霍刀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双腿却像是被塞进了无数的钢针,稍稍一动就止不住的刺痛。

    没有理会霍刀头,那人影消失在了树林的深处。

    “这是,怎么回事啊……”霍刀头看着愣愣地问道。

    心中还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可是那个人却再次离去了。

    天上的月亮也随着那人的离去再次躲进了天空中的黑云后面,天地间又一次变成了一片漆黑。

    “刀头,你也看到了那个吗?”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问道。

    “绯心?”霍刀头认出来了这个声音。

    “是。看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注意到了,其他人还在睡着。”绯心说道,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长刀归鞘声音。

    “明明是年纪最小的一个,真难得在这个时候还醒着。”霍刀头称赞一声,心里面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更多了几分钦佩。

    心念一转,霍刀头问道,“你也看到了月亮吗?”

    “不,我看到的是一个井口。”那年轻人回答,声音里面飘出一股浓郁的铁锈味道。

    “人的心里面都有一些需要杀死的东西存在,不杀死就没办法继续迈步。但是,嘿嘿,老头子我已经老了,就索性让那些东西杀死我好了。可是,小子啊,等待你的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呐……”霍刀头闭上了嘴,自己都感觉出了自己的絮叨。

    “你看,人老了,就成这样了。”

    “谢谢。”绯心真诚地说。

    霍刀头愣住了,干笑了两声,缓解自己的尴尬。

    “怎么了?”黑暗中吴卫的声音响起。

    “睡吧,至少今天晚上没事的。”霍刀头想着他老伙计的话,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天亮了,然而雨依旧在下着,铅灰色的天空下,一点色彩都没有,一切都变成了枯燥的铅灰色。

    “刀头,现在你说返回是什么意思?”吴卫恼火地大吼。

    “前面这块地界,叫做黑潭。想死的,就自己往前走,别说我没劝你。想活的,就给我退回去。别以为仗着人多就行,这十万大山胃口大着呢,多少人都能吞得下去。”霍刀头眼皮都不抬,淡淡地说。

    吴卫冷笑着,“嘿嘿,感情刀头觉得咱们都是贪生怕死的孬种?富贵险中求,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过要走回头路。”

    “活着,怎么都好,死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埋到烂泥里面,没人记得。”

    “没想到当年响彻南部十三州的总刀头到老了竟然变成了贪生怕死的软货,呸,真白瞎了我这双狗眼。”吴卫鄙夷地吐出一口浓痰,正好落在了霍刀头的面前。

    见到吴卫浑然不领自己的一番苦心,霍刀头也立起了眉毛,“小兔崽子,老子一心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你******别把人心当成了驴肝肺。像你这种有娘生没爹教的货色,当年老子砍下的脑袋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啊,是啊,当年……现在如何?!”吴卫手中弯刀出鞘,架在了霍刀头的脖子上,“今日之举,只能进,不能退。留下来的,后退的,只能是死人。”

    绯心走过来抱着长刀站在一边,“董昌三万大军在后,先遣军只能进不能退,回去的人,一定会被当成逃兵处置。如果往前是死,回去同样是一个死字。刀头,你应该明白的。”

    长叹一声,霍刀头嗤笑,“既然你们这么急着寻死,那也不怪我了。走吧,前面就是通往鬼门关之路。”

    吴卫冷笑一声,暗自在心中诅咒,“哼,在你之后……”

    随后发一声喊,“拔营!”众将士便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妥当,踩着地上的积水和烂泥继续朝前面长着茂盛的灌木和大蕨叶子,还有芭蕉叶子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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