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西突厥的风情景貌,阴山麓麓一望无际,山巅积雪白皑如玉,有雪水被日光融化流淌,贯穿大草原一路向东。

    沿河两岸,帐篷宛如群星点缀其间,一群牧民骑着马驱赶牛羊吃草,草原上不时有悠扬的牧歌嘹亮浑放。

    此地乃是距离边境最近的一处游牧聚集点,很为聚集点很小,甚至没能形成部落,没有部落就没有财富和传承,一群赤贫人需要去更北的地方找大贵族领取任务,然后驱赶着牛羊放牧过活。

    无论异族还是汉人,最底层人民总是对生活抱有良好渴望,这个聚居点全是赤贫人汇集,虽然没有部落不受重视,但是他们自己给自己的聚集点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名叫晚霞。

    晚霞部只有三百人不到,由此过了大河向东南一百里就是大唐,所以这些赤贫人出身也很繁杂,甚至有一半竟然是汉人血统。

    如今中原是烟花三月,草原上也渐渐回暖。这是一年放牧最好季节,也是牧民们最为重视的一个季节。

    然而今年晚霞部放牧的牧民却很少。

    数月之前,大草原的王吹响牛角号,抽调无数部落战士汇集,欲要攻克中原那一片肥沃土地。

    晚霞部虽然连部落都算不上,但是聚集点里仍然被抽调了几十个战士。大草原全民皆兵,只要成年男子就是兵卒,这些被抽调而去的战士既是家中重要生产力,同时也是牧民妇孺的丈夫和爹爹。

    每当落日余晖抛洒,天边会有一抹晚霞,几十个牧羊女会带着孩子驱赶牛羊回家,取水煮茶,生火做饭,待到孩子睡下之后,有些妇女会走出帐篷向南眺望,口中不知不觉唱出婉转的歌,她们在思念自己的丈夫。

    可惜她们不知道,丈夫已经回不来了。

    自古沙场百战死,何人敢说把命留。战争是最为残酷的事情,不会因为你是汉人还是突厥而有所照顾。

    这一日又是落日余晖,牧女们驱赶着牛羊匆匆归来,忽然河岸对面隐约有声响传来,那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变大,初时还弱不可闻,转眼之间轰隆如雷。

    但见东南面地平线陡然一暗,有数十万大军从仿佛突然从草后面跳跃而出,铁蹄轰隆,奔驰如电。

    牧女们微微一怔,随即欢声四起,有人扔下马鞭急急向东面迎着追,口中咯咯欢笑道:“我的男人回来了,我的男人回来了……”

    然而她才跑到一半,陡然脚下猛地一停,风霜侵染的一张脸庞挂着恐惧,大惊失色道:“是唐人的大军!”

    远处蹄铁轰然而来,仿佛转瞬之间就到了近前。数十万骑兵黑压压疾驰,最前方隐约有三杆大旗迎风招展。

    “是唐人,是唐人……”牧女惊恐后退,脸上的欢笑已然消失。

    这只突兀出现的大军正是西府三卫,三日前他们一战灭掉突利可汗,将一百六十万西突厥联军杀到只剩三十万,然后所有战士顾不得休憩整军,竟然不断向韩跃发出求战之请。

    既然军心可用,士气不可随意拦,韩跃只能趁机下令,亲帅大军直插草原。

    晚霞部只有三百人,其中约八十人被抽调,约四十人是老幼,剩余两百多乃是牧女,此时惊慌失措不断逃跑。

    韩跃领大军隔河而望,忽然仰天轻轻一声叹息,他转头对着李风华沉声道:“此部弱小,妇孺可怜,这样的聚集点不需要扫平,命令大军过河后绕路前行。”

    李风华点了点头,扭头便欲传达这个命令。哪知旁边忽然有人出声阻拦,急急道:“勿要下令……”

    李风华微微一呆,韩跃也怔了一怔。

    但见一个中年文士骑马而出,目光闪闪盯着韩跃道:“殿下又犯妇人之仁矣,直令吾等徒然而叹息。异族踏我河山时,可曾绕过弱小村?突厥纵兵杀戮时,可曾免去妇孺死?”

    这文士不等韩跃搭话,双手猛地施礼一拱,大声又道:“殿下啊,仁慈不得,您曾说过游牧民族百年即可崛起一次,咱们来草原就是要给西突厥斩断这条根啊……”

    韩跃瞳孔一缩,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些惊恐。他极目远眺河流对岸的聚集点,但见一群牧羊女惊慌失措到处乱窜,有女人躲在帐篷里不出,有女人搂着孩子瑟瑟发抖。

    这种情景宛如一柄利剑,毫无保留扎入了韩跃心中。他口中喃喃一语,略带茫然道:“断根,如何断根?”

    “杀!”那中年文士眼中一狠,森森然咆哮道:“一举杀光所有,妇孺也不保留。殿下需要将整个大草原全部屠戮一遍,凡是身高超过车轮的男子,一律砍掉,凡是年纪处于孕龄的妇女,一律砍掉。男孩只留十岁以下,洗脑灌输他是汉人,女孩全部抓做奴隶,卖到大唐赚取钱财……”

    “我去你妈个蛋!”韩跃还没说话,旁边陡然一声咆哮,只见刘黑石骑在马上凶狠一拳,直接将这个中年文士打下马背。

    文士勃然大怒,捂着眼睛大声吼叫道:“贼子胆敢,偷袭伤人!”

    “我偷袭你奶奶个腿……”

    刘黑石咆哮一声,双手将大锤子向天一挥,呼呼风声之下,这货面色凶狠盯着文士,桀骜道:“某家打你还需要偷袭?不服咱们两个单独练练。日狗哈的心存不良,竟然劝主公屠杀无辜。从今以后你闭上自己臭嘴,我们西府三卫怎么打仗由主公说了算。”

    那文士暴怒跳脚,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举着大叫道:“吾乃朝堂监军,有权献言献策。虽然你们西府三卫自成番号,但是吾受陛下委托加入此军,无论任何事任何情,吾都有权予以谏言。”

    “谏你妈个蛋……”刘黑石再次咆哮,怒眼圆睁大吼道:“再敢叽叽歪歪,砸碎你的卵蛋。”

    “你说什么?”那文士先是一怔,随即大吼出声。他举着令牌不断摇晃,忽然转头对韩跃道:“王爷最好管一管麾下的兵!”

    韩跃点头微笑,转而呵斥刘黑石一句,沉声道:“你这黑厮,贯会胡闹。”

    刘黑石连忙恭敬把手一举,冲着韩跃谄媚塌腰表示自己错了。然而下一刻这货陡然转头,满脸恶狠狠盯着中年文士再次开骂,大声道:

    “奶奶的儒家没有一个好东西,竟然想劝主公举刀屠杀无辜。征服草原一定要屠杀吗?俺老刘虽然没脑子,但也知道不能这么做,他这日狗哈的监军不是好鸟,你们儒家真是没有好东西!”

    中年文士目瞪口呆,想不到这货竟然是这么一个反应。

    这时旁边突然有人咳嗽一声,紧接着传来悠悠一声微笑。

    刘黑石愕然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去,这货猛地满脸堆笑如花,恭恭敬敬举手施礼道:“啊哈哈哈,是娄乘风娄大儒啊,俺老刘刚才说秃噜了嘴,一时忘记您也是儒家大儒。儒家也有好人,娄大儒就是好人,啊哈哈哈,嘴贱勿怪,嘴贱勿怪啊。”

    他连连打躬作揖,一副我是浑货请原谅的嘴脸。

    发出咳嗽之声的大儒微微一笑,郑重还礼道:“刘将军忠诚之士,为了主公才会咆哮发威。你骂人是对的,本长史支持你继续骂。不过你骂人骂的不够狠,回头等扎营之时咱俩交流一番,本长史琢磨了不少新词,可以交给刘将军使用……”

    刘黑石顿时咧开大嘴,感觉这个娄大儒真是不错。这货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是怼人也要看情况,凡是对韩跃心存不善的他一律怼,不管对方出身来历何等了得。凡是对韩跃心存善意有所帮助的,这货则会恭恭敬敬施礼尊重。

    比如娄乘风就很有用,此人正是当初那个褴褛汉子,也是颜师古门下第一大儒,他加入西府三卫贡献颇多,所以刘黑石对他就恭敬犹如上师。

    那个中年文士满脸胀红,指着娄乘风大吼道:“你有辱斯文,不配享大儒身份。”

    娄乘风看他一眼,笑呵呵道:“本长史的大儒乃是颜师亲封,阁下如果不服可以去找老师理论……”

    中年文士噶然无语!

    去找颜师古理论?他都有这胆量才行!颜师古乃是当世儒门最高成就之人,就连孔颖达见了颜老头都得乖乖磕一个头。

    此人面色胀红难看,偏偏心中又很不服,忽然眼珠子转动几下,猛然转移话题道:“吾刚才献计出于诚心,屠杀妇孺也是无奈之举。否则草原短时平定不久又反,汉家儿郎照样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这回他学聪明了,说话之前先占着道德制高点,洋洋得意盯着娄乘风道:“阁下是军中长史,有责任为主帅出谋划策。本监军的计策明显最为有用,平定草原就该这么杀……娄乘风,你若不服,拿出更好的计策来……”

    娄乘风呵呵一笑,微微摇头道:“这一次,我不出计策。”

    中年文士连忙追击,大声得意道:“那你是自承不行,同意本监军的献策了?”

    娄乘风撇他一眼,语气淡淡道:“不是。”

    中年文士大怒,气恼道:“耍我不成?”

    娄乘风面色悠然,忽然策马走到韩跃身边,恭敬道:“殿下早有定论,何必你我饶舌?”

    中年文士顿时一呆。

    他目带怀疑去看韩跃,却见这位当世第一王爵正眺望远方,他张了张嘴巴想要询问,却听韩跃突然微微一笑,悠然道:“平定草原之策,会和父皇告知。杀是最后一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本王有个理想一直想试试,黄监军何不跟随一起看看?”

    “理想?”中年文士砸了咂嘴,脸上明显带着鄙夷神情。

    两国交战,不是我灭就是对方灭,这位殿下竟然要谈理想,黄监军真想问一句你成就如此地位是怎么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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