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这人第一次夜里登门,她还提心吊胆,全身毛孔都闭合着,对他戒备极深。然则如今才过去多久?她已急切到草草披上外袍,欣喜着迎他进了门。

    眼前这人英姿笔挺,俊伟卓绝立在她屋里,七姑娘觉得,世子荣光普照,比佛祖抽空庇佑她,来得实在多了。与其日日里念经诵佛,不若心头念一念世子,保不定这人还能活生生到了她跟前。

    这是顾衍第二次见她仪容散乱,没个规矩。

    头一回她误以为他拿了姜和入狱,大半夜里硬闯他上院,多少人跟前,竟只着了中衣,看得他蓦然就沉了脸色。

    此番却是不同。屋里只他两人,她眸子里傻乎乎透出心安。笑起来唇边挂起浅浅的酒窝,整个人素着张脸,清水芙蓉,掐得出水来。脚下没来的及拔鞋跟儿,就这么只着祾袜,踩在软履上。虽没真个儿瞧见不该看的,可这么若有似无,更易引人遐思。

    被他瞧得久了,她恍然这般非是待客之道。一手拢着外袍襟口,转身去里间抱出个牡丹绣枕来。挪步走到圈椅前,铺在上头轻拍了拍,觉得舒适了,这才回头请他安坐。

    “世子吃茶么?”其实最好不要的。她屋里没有滚烫的热水,泡出来的茶汤不香。比不上简单用一杯温水,胃里还能来得熨帖些。

    他一双眼睛从她脚下,极快调转开。眼前不禁又回想起她弯腰拾掇绣枕时,月白绸裤被带着向上拔高一截。若是里边没着祾袜,那位置,恰好能见到女子脚踝。

    她绝非妖艳,一眼勾人的女子。然则相处越多,越能体会这姑娘由内而外,含蓄着一点点透出的婉约润泽。隐隐的,还带出那么点儿可人疼的娇媚来。

    这时候她看着你,眸子晶晶亮亮,微微偏着脑袋,澄净得很。越是这般无邪样子,越是叫人忍不住靠近。

    压下心头不合时宜的躁动,他撩袍坐下。双手抚在膝头,一派端方大雅,微眯着眼凝神看她。

    “面皮比安歇来得要紧?吓破了胆,不知抬腿走人?”

    没想到他一来便揭穿她底细。可这时候无论这人如何说教,七姑娘都只觉屋里多了分人气。心里乐意得很。难为情点一点头,胸前墨发乌鸦鸦缎子似的铺陈开来。挽着的发丝从耳后滑落,遮了小半张脸。

    灯下看美人,虽则美人年岁尚小,朦胧情致已是冒了头。

    “您都教训得是。那会儿便是吓得腿软不敢动弹,也该扶着春英先回屋去。这世间怕是没有世子您惧怕之事,也就难以体会姑娘家怕鬼怪的胆儿小。那时候啊,心里挣扎得再厉害,腿脚也是不听使唤的。反而更怕突然动起来,莫名就惊扰了无形中的东西,那才最是吓人。”

    她就坐在他身旁,两人中间隔了张条几,他只需探手,便能握住她臂膀。夜半三更,他坐在此处,听她不思悔改,净给他念叨畏惧鬼怪的心得体会了。谁与她说,世间无他顾衍惧怕之事?

    侧身睨她,眼底眸色越发沉得深了。

    “有胆子追根究底,想来应付今晚,足矣。”

    一声“足矣”,微扬了语调,突然叫她察觉出不妥。果然,便见那人一手撑在条几边角,五指收拢,眼看是要借力起身,丢下她离去。

    好容易侥幸,才盼来这尊大佛。她怎能眼睁睁看他来过就走?想起这人来之前,她可怜兮兮躲被窝里,睁着眼数帐子上的团花,简直不敢闭眼。七姑娘想也没想,一把扑过去拽住他臂膀,仰着小脸,磨蹭了许久,总算寻到个留人的借口。

    “世子您回去睡不好。索性得闲再给您揉揉?”

    话毕屋里立时静下来。那人掌着条几的手缓缓放开,身子向圈椅里靠去。目光落在她死死揪住,抓出了褶皱的云纹袖袍上。

    “将本世子揉捏得舒服了,安歇后换你值夜?”

    话里质疑意味太重,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借口寻得有多么拙劣。世子安歇后,屋里又只剩她一人清明。还得防着落人口实,更不敢睡了。绕了一圈儿,瞎忙活呢。

    小脸愁苦着,心里像是装了多大的事儿,再没了法子留他,哀哀收回手去。只那动作慢得,不晓得的,还以为明儿就要送君千里了。

    正满心失望,便听他悠然使唤她差事。

    “去取了经书过来。”

    她不明所以,只知这人没立时离去,多留一刻也是好的。赶忙听他差遣,去里屋捧了经卷出来。实心眼儿,一册也没落下。

    “读到哪卷?”

    她扣着手指,心虚瞄他,“刚背下开篇。”

    他翻看书页的动作一顿,意味深长,略略颔首。她羞得垂眸,半晌后憋出句令他啼笑皆非的话来。

    “故而从没敢指望菩萨庇佑。平日连佛脚都没抱稳,菩萨多半不会搭理。”委屈中带着怅惘,丧气得很。他强忍住笑意,扫她一眼,深藏了和煦。

    “今儿过来正好应证几篇经文。你且歇去,无需跟前侍奉。”说罢再不看她,真就一页页翻看过去,似是全副心思都沉浸其中。

    她只觉惊喜来得太突然,措手不及,砸得她感激涕零,犹自不敢相信。“您是说,暂且不走的么?”小心翼翼倾身相询,只对面那人没给她好脸,自顾忙活,眼皮都没抬一下。

    如此正好。七姑娘喜滋滋一步一回头,趿拉着软履,脚步轻快去了里间。

    总算闭了眼躺在榻上,外间许久没个动静,她又狐疑着撑起身子,拨开软帐瞅瞅锦屏——好在那人还是在的。

    油灯昏黄的光,晕着他端正的侧影。隔着锦屏缎子,仿佛滤去他面上疏冷。投影倒显得柔和了。她这才安心,又躺倒下去。

    耳畔闻得里间细碎声响,他蹙一蹙眉,猜她是没见着人,终究睡不安稳。夜里无法安歇,他比任何人都能体味其中辛苦。遂挑了段经文,低低念与她听。

    果然,耳畔有他低沉厚重的诵读声,带着丝禅味儿,一字一句送进她耳朵,便能时刻知晓他守在外间。她紧拥着被褥,觉得自个儿嗅到了慈安寺厢房里点着的檀香,那样清幽宁和,使人舒心……

    听她呼吸变得清浅,他放下经文,嘴里依旧接着诵读。哪里需要应证,因着国公夫人缘故,《莲华经》他早已耳熟能详,一字不差也能默下。

    如此静夜,她在里屋睡得安详。他靠坐圈椅,轻摁额角,闭目徐徐诵读经文。直至陪她至四更,油灯最后的火光飘摇一瞬,真就油尽灯枯了,方才起身推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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