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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泽滔一叫出小糖儿的名字,霍然惊醒,猛地坐起,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已经亮起了灯,自己全身上下,已经汗津津地湿透了。

    母亲正抱着唱唱,一边托着奶瓶底,给唱唱喂奶,一边嗔怪地说:“今天你是怎么了,澡也不洗,连个风扇都没开,如果不是你一直被魇着,叫着喊着,我们都不知道你回家了呢。”

    金泽滔脸色刷白地问母亲:“刚才唱唱哭过没有?”

    母亲白了他一眼:“唱唱最乖了,她才不爱哭呢。”

    金泽滔用手搓了搓脸,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套了鞋夺门就要出去。

    母亲抱着孩子追了上来:“小滔,你真是被噩梦魇着了,现在才刚过十二点钟,你这是要去哪儿呢?”

    母亲追到门口的时候,唱唱已经喝干了奶粉,目不转睛地看着金泽滔急惶惶的神态,忽然咧开嘴,露着还沾着乳白奶汁的牙床咯,咯咯地笑了,笑声动听如歌。

    看到女儿开心的笑脸,莫名地,他慌张的,恐惧的心竟渐渐地镇定下来。

    金泽滔伸开双手,唱唱欢呼雀跃地将身体往他张开的怀里倾倒。

    金泽滔抱过女儿,探过头来,唱唱十分调皮地歪着脖子,垂着头,跟父亲头碰着头,脸贴着脸。

    唱唱的亲昵举动,让金泽滔从来没有象此刻感觉那么强烈,女儿离自己竟然是如此的亲近,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生命的所有。仿佛就从自己心扉里陡然跳出来的一块肉。

    唱唱和父亲玩得不亦乐乎,不时地发着歌唱般的笑声,金泽滔最后狠狠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抱还给母亲。

    唱唱似乎不依,咿咿呀呀地发着不满的抗议,金泽滔伸手从旁边的茶几上抓过一把糖果放进口袋。

    正在这时,何母跌跌撞撞地从里屋奔了出来,说:“小滔。立海打来电话,让你赶紧去医院,三路湾村出事了。”

    等进了医院大门,金泽滔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驾车一路过来的,似乎之前发生的一切都骤然失忆了似的。

    医院门口,正迎着一脸恐慌的柳立海,以及许许多多认识,不认识的三路湾村民。

    他们或愤怒,或悲哀。或麻木,看到金泽滔进来。象被唤醒了似的,目光发着灼灼的充满希冀的光芒,他们大多在公安大楼倒塌现场出现过。

    柳立海迅快地汇报道:“嫌犯郎世文带着几个同村村民连夜跑老支书家里扒房,孩子没救过来,孩子她妈还在抢救中。”

    金泽滔紧紧地抿着嘴,他不想听,更不想问。

    尽管心里早有不好的预感,但宁愿自己象刚才一样,让所有不快的,恐惧的猜想和事实都骤然失忆。

    他一声不吭,随着人群往急诊室赶去,急诊室病房外的地上,木然坐着老支书,旁边几个老头默默地陪坐着,谁也没说话。

    另一间病房外,老支书的儿子就被抽了脊梁似的,浑身哆嗦着,整个人瘫倒在地,同样有几个同龄人默默地陪同。

    父子俩谁也没说话,村民们谁也没有劝说。

    现场静谧得没有一丝杂音,气氛比干旱了二个多月的天气还要沉闷。

    金泽滔扫了现场群众一眼,没有说话,伸开两手,推开老支书身后的病房大门。

    病房只有一张病床,病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人,上面盖着一张大大的白色被单。

    看不到头,看不到脚,只有白色被单的轮廓,却显示着,这是一个孩子。

    一个刚认识这个世界的孩子,一个会哭也会笑,但更喜欢笑的孩子。

    一个能把苦难当作欢乐,把欢乐当作幸福的孩子。

    一个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还不足以认识这个世界残酷和险恶的孩子。

    一个可能认全了五颜六色,却不清楚,死亡是黑色的,鲜血是红色的孩子。

    一个可能知道七情六欲,但除了喜和乐,惊和怕,还没有产生怒和恨等复杂情绪的孩子。

    可能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不知道,她会死于一场阴谋,一次谋杀。

    哪怕她知道,想必除了惊和怕,也不会产生怒和恨。

    柳立海小心翼翼地站在金泽滔后面,只看到他一直都挺得逼直的脊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佝偻。

    一直不动如山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颤抖。

    金泽滔向后挥了挥手。

    他只想和病床上这个爱吃小糖儿,名叫小糖儿的孩子,静静地,静静地,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不想任何人骚扰,这是他和一个孩子的约会,一个不见不散的约定。

    因为他还欠着她一颗糖,一颗一辈子都还不掉的糖。

    他来赴约了!

    他一把掀开盖住小糖儿的白被单,喃喃道:“这么大热天,还盖着被子,也不怕被捂出痱子,你看,现在多凉快。”

    小糖儿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再也不是以前看到的小鸡窝一样的蓬乱。

    金泽滔不敢第一时间去看她的脸。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一贯脏兮兮的两只手,虽然有些黑瘦,但清洗得很认真,就连指甲都修得干干净净,再也没了以前的污泥镶嵌。

    右手平摊着,左手紧紧攥着拳心。

    拳心一角,露出一角糖纸,金泽滔小心地掰开她的手指,抽出糖纸。

    糖纸上,洁白的大白兔,正呲牙咧嘴地,对着他露出充满讽刺意味的笑!

    金泽滔小心地将这张糖纸折叠起来,放进自己的衣袋,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奶糖,分别塞进她的两手,重新将她的手合拢。

    他将身上的小糖儿都掏了出来,一颗颗塞进小糖儿的衣袋,边塞边说:“市长伯伯爽约了,该罚!罚一颗糖!”

    “市长伯伯老借口忙,其实,伯伯再忙,也是有时间的,伯伯撒谎了,该罚,罚二颗糖!”

    “市长伯伯不该这么迟来看小糖儿,伯伯偷懒了,该罚,罚三颗糖!”

    “市长伯伯总把你当孩子,其实,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都知道把糖省下给爸爸当营养,伯伯小看了你,罚四颗糖!”

    如果不是因为我弄丢了嫌犯,他不会有机会跑你们家去扒房。

    如果不是因为我牵头抗旱,水渠里干脆没水,也不会出现争水遇袭事件,更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再往前追溯,如果不是因为我奖励你父亲五千元钱,你们家也不会盖上大瓦房。

    再往前追溯,如果不是我主导公安大楼救援,或许你爸会死,但你仍然会拖着两条鼻涕虫,慢慢地等待长大,有一天,也会长成一个叫小糖儿的大姑娘。

    今生今世,很多人的命运,因为自己而改变,很多本该消逝的生命因自己而重新焕发活力。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历史,创造奇迹,窃以为自己就是个救世主。

    但面对死亡,我仍然无助得象个孩子,正象你仰望星空时,却没有一个有力的肩膀为你托起生的希望。

    孩子,当你向我伸出那双乌黑的手,两眼闪烁着奇异光辉的时候,你的手心总会多出一颗糖。

    但当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向天伸出双手时,我却没来得及在你手心放上一颗你最需要的糖!

    孩子,本来你可以不用死的,你知道吗?谋杀你的人,其中就有市长伯伯!

    “孩子,你都说过,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挨罚,伯伯错了,我该怎样惩罚自己?”

    “伯伯就认你为女儿,让爸爸内疚一辈子,或许这是对我最好的惩罚。”

    当金泽滔把所有的糖果都装进小糖儿的袋里,他茫然四顾,却发现急诊病房的大门口,他的身后,挤满了人,很多人都已泪流满面,却都拼命地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金泽滔指着柳立海,说:“集中所有警力,把郎家村围了,掘地三尺,也要在今晚上把所有凶手抓捕到案!”

    柳立海啪地立正,大声说:“是,集中所有警力,围了郎家村,掘地三尺,全部凶手捉拿归案,保证完成任务!”

    金泽滔又指着闻讯赶来的王培昌说:“王院长,请永州医院务必尽全力抢救孩子妈妈,拜托了!”

    王培昌眼睛红红,他是大约病房里除了金泽滔外,唯一没有当场流泪的。

    “我还想要你的办公室打个电话。”金泽滔想了一下,提了个要求。

    在离开急诊大楼时,金泽滔再回首孤零零停放着小糖儿的那间病房,对王培昌院长说:“先不要送太平间,等拿了凶手,我回来再陪孩子说说话,这是我们不见不散的约定。”

    王培昌默默地点点头,让身边的翁承江和柳立海后背发冷。

    金泽滔前脚刚踏进行政大楼,想了想,又后退了两步,戟指苍天,愤然怒喝:“贼老天!你清浊不辨,好歹不分,你枉为天!你不施**,不务正业,我耻与你为伍!”

    金泽滔从进医院大门一直抑郁着的哀伤,悲苦,在这一声断喝中,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

    当他转身走进楼梯时,突然听到远处天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响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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