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鲜明的近江市,四季其实并不鲜明,夏冬两季漫长得如同昔日老太婆的裹脚布,春秋两季则短得像兔子的尾巴。

    近江市的老百姓还没有享受够秋日金黄丰收的日子,一场不期而至的西北利亚寒流,就让近江市一步跨入冷冬。

    冬季的景象枯燥泛味了无生机,市政工人冒着寒流修伐着两旁的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行道树,感到一阵阵寒意。

    公路上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在疾速飞驰,后排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微胖而白皙的男子,五十出头,却没显露出半点老态,脸上似乎看不到一丝皱纹。

    近江市的人都知道此人正是赫赫有名的“逸昇系”的董事长钱惠人。至于钱惠人有多少财产,估计连他自己也不曾清楚,有好事之人曾经按他的工厂和商贸房计算,估计在二十亿左右,而他本人对这个估算也只是一笑置之,到底他身家几何,这还是个迷,同样是一个迷的就是他发迹。

    钱惠人的发迹在近江市流传着学多版本,最为靠谱的版本是他大学毕业后,独自到南方城市闯荡,在一次偶然机会下救了一个女老板的命,女老板拿出一百万来酬谢他,他坚决不要,后来在女老板的苦苦哀求下,钱惠人最终和他达成协议:这一百万算是他钱惠人借的,三年归还。他拿着这一百万回到近江市,打滚十多年,成就了今天“逸昇系”。

    当然,这只是坊间传闻,具体历史渊源也无从考究,也无人去考究,或者说钱惠人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在近江市,钱惠人的往日发迹没有多少人探究,更多的是记住了钱惠人的乐于行善。从他发迹后,单是捐给慈善机构的钱就有一千多万,同时还长期接济近江市十多个生活贫困的孤寡老人,他的能力和善举得到很多老百姓的尊重,也得到党政官员的认可,去年还被增选为近江市政协副主席。

    此刻,他坐在黑色奔驰轿车后座,愁容满脸,思绪不宁,他瞥一眼旁边坐着的近江市市政府副秘书长黄太臣,眼神之中迸射出一丝鄙视的神色。

    黄太臣今年也将近五十,人长得瘦小而猥琐,黑黑的小眼睛却异常犀利。

    钱惠人早就感悟到官场上无朋友,官场上的朋友都是建立在利益为基础的相互利用之上。如果有一方因故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么,尽管在短期内双方见了面仍会称兄道弟,一如往常,但是骨子里双方的价值天平已经倾斜,一方由平视转化为俯视。

    此刻,黄太臣坐着后排上,一动也不动,脸色此刻竟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得极像一具僵尸。见此状,愁容满脸的钱惠人微微舒展,会心一笑,僵尸?僵尸,挺生动形象,就是一具僵尸,贪婪无度的僵尸。

    钱惠人在官场边缘打滚多年,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人缘再好,事业再大,明显违法的事决不能做,至于那些游走法律边缘的空子就另当别论,所以,这些年来,他出手大方,但对任何官员都没有送过现金,他送东西的手法和内容,一定是对方可以放心地笑纳,可就是眼前这位市委黄大副秘书长例外。

    不经意间,黄太臣忽然很响地打了个咯气,顿时,一股混着酒精臭味的酸腐味道在车上弥漫开来,直接拥钻进钱惠人的鼻子,钱惠人立马就有了生理上的反应,胃部剧烈地痉挛,感觉有什么东西涌到喉咙口上。关键时刻,钱惠人咬紧牙关,绷紧嘴巴,拼命吞口水,像打气筒给自行车打气一般,一下一下往下压,勉强压着肚子里的翻江倒海的排斥,才没有吐出来。

    打了个响响咯气的黄太臣,像是高危病人回光返照一般,苍白得脸上有了一丝红润,他惬意把头靠在车座的头托上,眯着眼,看着车顶,醉眼朦胧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说:“钱总,知道别人怎么评说你们这些老板和你们手下的经理们吗?”

    钱惠人轻咳一声,稳了稳神,皱着眉头问道:“黄秘书长,他们怎么说呢?”

    黄太臣说:“人家说:老板老板,老是板着脸,董事董事,都很不懂事,经理经理,经常没道理。”

    随着黄太臣嘴巴的张合,仍有腐臭味道不时钻进钱惠人的鼻子,心里直接骂娘:这段子的秘书秘书总让领导秘密舒服,你这狗日的可没少体验了吧。

    当然,钱惠人自然听出来黄太臣话中带话,近江市化工厂的地块还没有尘埃落定,他强压心中的不快,但也不免带着情绪说:“娘的,他们说的都是屁话,这年头什么也不多,就是他妈的段子多。”

    黄太臣的眼睛仍看着车顶,手指却正确无误地点向钱惠人的脸上,说:“看看,看看,什么态度啊你,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怎么是屁话呢?你这个老板啊,修养还是不够,至少是不善于聆听群众的呼声啊!”

    这腐臭的空气明显影响着钱惠人的情绪,他丝毫不客气地回应着说:“这也算人民群众的呼声?我还听说这样一个机关段子:四清四不清,开啥会不清楚,开会坐那清楚;谁送礼不清楚,谁没送清楚;谁干得好不好不清楚,该提拔谁清楚;和谁睡不清楚,睡觉干什么清楚。”

    钱惠人说完便有些后悔,尽管黄太臣和他混得狗皮褥子不分正反,可是还是有点害怕冒犯了黄太臣,惹得他不高兴,自古商不与官斗,没料黄太臣竟然一点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说:“不错不错,很形象嘛,民间就是有人才,人民群众就是有智慧,说实话,我们近江有领导就是这样,市委书记鲁大卫不就是这样的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钱惠人一听,心中疑团谜底似乎将呼之欲出,官场中说话还是有禁忌,作为市政府二管家的黄太臣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凡事谨小慎微一下变得如此口不择言,让触觉极其敏感的钱惠人味到蛛丝马迹,他小心翼翼试探问道:“我最近听到了一些风声,开始还不信,都再传我们鲁书记要下了。”

    黄太臣冷笑了一下,说:“他鲁大卫把我们近江闹成这个乱摊子,上访不断,群发事件屡见不鲜,他是蹦跶不了几天了。”

    钱惠人继续问道:“那样我们近江就要改朝换代了?”

    黄太臣不屑地说:“改什么朝换什么代,还不是换汤不换药!”话毕,他点了根烟,猛地吸一口,慢慢吐了出来,接着说,“糊糊涂涂几十年,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人那,首先对得起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才不枉来世上走一趟。钱总,你说对不对?”

    钱惠人连连点头,说:“对对对。”接着又不经意地问,“这市委书记一动,我们这近江市又不平静了,不知道多少人又该上蹿下跳的活动了。”

    黄太臣说:“这活动也是瞎活动,这市委书记宝座,早定好人接了。”

    钱惠人问:“谁啊?”

    黄太臣吐了个烟圈,说:“听说是省国资委的,叫什么哲堂来着。”

    钱惠人一听,心中咯噔了一下,神情极具韵味,问:“这消息可靠?这可一点风声也没有出来。”

    黄太臣嗤之以鼻,说:“这事八-九不离十了。我内弟在省组织部传来的消息。”

    钱惠人眉额一动,心中若有所思,眼角余光再次瞟了一眼黄太臣,竟有一种揣摩不透的感觉,心中尺度天平高速评估着。

    说话间,轿车下了公路行驶上一段土路,屁股后面腾起黄龙一般的尘土,颠簸几下,三拐两转,很快停在一个水库跟前。

    黄太臣下了车,看着眼前冷清的水库,说:“这是闹那门子事,钱总,这天寒地冻的,你带我来钓鱼?能钓上个鸟毛!”黄太臣明显露出不快之色。

    钱惠人拍手叫来了水库的老板,嘴角露出一丝玩味之色,意味深长地说:“寒秋垂钓,可别有一番滋味。”

    黄太臣正想言语反驳,可当他看到钱惠人拍手召来的水库老板,却露出满意的笑容,欣然接过了水库老板递过来的渔具。

    这人在官场,一旦升迁无望,人就缺乏了上进心,就会像缺钙的鸡产蛋,疲了!疲了之后,慢慢之后就皮了;皮了再往后,就痞了,黄太臣也便属于这类人。

    当然这也非绝对,高哲堂就属于一个异类,当日陈仪安向他通报了副省长与他失之交臂,确实他有过短暂的失落,心里酸酸的,有些感概,金融体系中的金银复本位制度与仕途中官本位其何其相似。

    政坛中的位与为与货币制度的金币及银币简直别出一致,无论是位与为,还是金币与银币,本应同为并驾齐驱的良性本位循环,可是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劣币驱逐良币,官位无限放大也成为了不争的事实。

    高哲堂自嘲起来:自己的为官之道竟然也本位倒置。

    那一瞬间,他忆起当初刚踏进官场时候只要想起了导师对自己的谆谆教导,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热流,顿时感觉精神抖擞,正气盎然。可是时间久了,导师的话也模糊起来。

    当年自己到机关报道前夕,自己当时导师身患重病正在家休养,高哲堂特意抽空到导师家去看望,临别前,导师对他说:“哲堂,你是我当导师以来教过的最得意的学生,你人品耿直,为人严谨,工作认真负责,现在你已经从了政,心中一定要时刻想着老百姓,当一个好官……”

    他当时愣头青地点点头并对导师说:“学生一定会牢牢记住老师的话,一定做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官。”

    思忆及始,高哲堂内心不禁苦笑,便埋头在在桌子上、茶几上堆得一摞摞像是小山包的资料文件上。

    而此时省委组织部却成立了临时的领导小组,对江东省副厅级以上干部进行全面的考察,而高哲堂正在考察名单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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