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陈宜手上严重缺人,不由得瞄上了今年的新科进士们,他尤为欣赏探花郎俞兴,私底下大家都知道,探花本该是状元,是被蜀王硬抢走的功名。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拎到锅里就是菜,在陈宜的一手安排下,本应去翰林院磨炼几年的俞庆直接去了枢密院,没想到这小子一上手就显示出了极高的素养,很快引起了陈宜的重视,想着再观察一下就提拔重用。

    俞庆的恩师是天祥,又蒙陈宜提携,青年才俊,前途无量,身为官场人,少不得要和同僚打交道,他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花钱请客也舍得出手,绝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孩子。

    这样的英才,自然不能胡乱住在北城的民房里,人一旦上了高位,生活琐事就不需要操心了,自然有人送给他大房子和奴仆佣人,而且还不是朝廷分配,而是民间捐赠。

    给俞庆捐赠房产的这个人就是张炎,说起来他们还是同年的进士,只不过张炎没进一甲,屈居二甲,进士出身,朝廷随便给他一个翰林院编修的虚职挂着,连班都不用上。

    俞庆是打算做个清官的,对白来的房产自然坚辞不受,但是张炎托人给他送了一封信,看了信之后他就改变了主意,收下了这处南城的宅子以及十余名仆人,

    有了自己的私宅后,俞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城北贫民窟卖香囊的秦十一娘接到府里颐养,当亲妈一样伺候着,府里的佣人们都是从张府出来的,临安首富的家人眼界高着呢,对这位出身低微的秦妈妈很是瞧不起,可是秦十一娘洗漱打扮换了一身衣服之后,荣光四射,举手投足颇有官家太太的威严,丝毫不像城北厮混了一辈子的泥腿子。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神州大地上空,对于各方势力来说,主要考虑的是如何攻打对手,而对于临安的大宋朝廷来说,只有考虑怎么挨打的份儿了。

    各地的军情雪片一般传到枢密院,鄂王的兵已经到了池州,鄂州到临安之间是不设防的,一路上的州县只有维持治安的官差和民壮弓手,完全无力抵挡,更有甚者,一些地方还举旗从贼。

    陈宜执掌书和枢府,武一肩挑,一个头两个大,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个摇摇欲坠的小朝廷的家不好当,就像一个年久失修的破草棚,大梁要断,拿什么来支撑。

    鄂王的金鳞军是大宋最强的军队,本来计划利用白龙军予以牵制,现在蜀王被刘骁裹挟走了,计划失败,唯一战斗力强悍的只有淮军,可一旦元军南下,两淮因为兵力空虚而失陷,临安还是难逃一劫。

    陈宜盘算手的兵力,殿前司马步军几万人,守卫临安都凑合,哪能出城野战,他一边紧急招募民壮协防,一边从江西广东福建调兵北上勤王。

    南方的兵战斗力有限,广南东路的兵调过来需要半年时间,福建距离浙江最近,闽兵擅水战,泉州市舶司蒲寿庚的水师颇为强悍,倒是可以一战。

    思来想去,觉得两淮的兵还是要动一下,万一元军不进攻呢,那不就捡漏了,陈宜以枢密使的名义发命令给李庭芝,让他调拨精锐进京勤王。

    军务繁忙,采用平时的运作模式难以及时处理,陈宜加大了机速房的规模,把品承旨俞庆也调了过来,专门处理最紧要的军务。

    俞庆忙的脚不沾地,虽然忙,心里充实,看着手上的公,会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他午不回家吃饭,就在枢密院旁边的小馆子解决,顺便遛遛弯,以免坐得太久腿脚麻木。

    午,俞庆又来到小馆子点了一碗羊汤,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士坐了过来,他是俞庆的忘年交,钱塘报的主笔周密。

    上次刊登大逆不道的章就是出自他的手笔,按理说应该追究责任,查封钱塘报,法办当事人的,但吊诡的是钱塘报没事,周密也没事,故意泄露章的天祥也没事。

    俞庆一边喝羊汤,一边将最近发生的军情大事告诉周密,后者博闻强记,将要点全都记下,回去就发在钱塘报上。

    报纸上刊登消息:金鳞军前锋抵达池州,朝廷暂时无兵可派。

    临安顿时人心惶惶,但也没人卷铺盖逃离,鄂王又不是蒙古人,不会屠城,人家是针对陈宜,针对赵家来的。

    最惶恐的是荣王,他连夜进宫面见太后,建议迁都暂避一时。

    谢太后不愿迁都,大宋从汴梁迁到临安,再从临安迁到何处,啥时候是个头?

    荣王说,可以从钱塘江出海,前往泉州安置,蒲寿庚是个大大的忠臣,可以信赖。

    谢太后淡淡说:“再议吧。”

    ……

    调兵的金字牌递以五百里加急传送到各地,各地的回复也以同样的高效速度反馈回来,江西愿意调兵,但是希望朝廷先调拨军饷,两广也是同样口吻,福建推三推四,两淮的李庭芝最干脆利落,回复说此乃乱命,不能奉诏。

    这就是公然抗命了。

    李庭芝不敢抗命,还派人送了一大摞手工誊抄的件给钱塘报社,主笔看了之后大惊,这竟然是一堆诸侯们的来往信件,有白龙王写给鄂王和白龙圣母的,也有李庭芝写给其他人,以及鄂王的回信,字里行间可见这些人的情怀眼界格局胸襟。

    最打动人心的不是鄂王与李庭芝那种字斟句酌,好似秘书官代笔的四平稳的字,而是白龙王的家信,娓娓道来,以小见大,普通百姓也能看懂,这些大人物们心都有家国天下。

    对于信的来源,李庭芝做出了解释,他是在搜捕走私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的白龙王书信,看了之后觉得理应公开,因为这已经不属于私信范畴,是事关天下的大事情,值得全民观之。

    周密忍不住击节赞叹,李庭芝是真豪杰,看了人家的私信还给人家昭告天下,还要以大义的名义,这事儿脸皮薄,没担当的人还真干不出来。

    既然李庭芝敢公开,那自己就敢发!

    于是,次日的钱塘报多印了十个版,周密早就预料到这一期会卖断货,特地加印一万份,到了晚上依然脱销。

    钱塘报一报难求。

    谢太后面前也放着一份钱塘报,她一声叹息,让人去请荣王。

    荣王很快进宫,手上同样拿着钱塘报,寻常百姓看到的内容是宗室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效果,百姓看的是热闹,赵家看到是背后的深意。

    谢太后说:“王爷,不如你带官家去泉州,我和太子守京师,分作两处,总有一处能活。”

    荣王深以为然,鄂王兵锋势不可挡,但他也未必赶尽杀绝,改朝换代,留太子在临安做虚君,是最坏的选择,官家去泉州,万一还有翻盘机会呢,无论怎么发展,赵家人总还是有机会的。

    ……

    王洛嘉是最喜欢看钱塘报的,每一期都会有专人购买,凑够七天的从临安发往重庆。

    这些报纸同样要经过秘书监,窦婉儿看到了报纸内容,眼前就是一黑。

    她不禁想到圣母说过的一句话,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掩饰,现在她就陷入到这个怪圈里了,如果不是窦林卿烧了那封信,这一切麻烦就不存在,她现在可以将钱塘报上关于白龙王的信件这一段隐藏起来,可是谁又能保证圣母不从别的渠道看到?

    李庭芝都敢明发别人的家信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思考再三,窦婉儿决定认罪,只有这样才能及时止损。

    王洛嘉午休之后,想到今天钱塘报该到了,但是案子上却没见到,不由疑惑,婉儿一向办事得体,如何会忘,难道是连运送邮件的普通民船也进不来了么。

    她正想呼唤婉儿进来,隐约看到珠帘外面跪着一个人,走过去一看,正是窦婉儿。

    “起来说话。”王洛嘉说。

    “不敢,奴婢犯了死罪。”窦婉儿的头低垂着,身体在颤抖,可见犯得过错之大。

    “说。”王洛嘉冷冷道,窦婉儿是她的亲密之人,但依然是下属,下属犯错必须惩罚,不然统治不稳。

    窦婉儿毫不隐瞒,将书信事件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王洛嘉不由得好奇,是什么样的字,能让窦林卿如此忌惮,不惜以触怒自己为代价隐匿起来,亦或是换个角度思考,这姐俩不是第一次瞒着自己自作主张了。

    王洛嘉先看钱塘报,看完刘骁写给自己的信便更加愤怒,这股气是发自内心的,抑制不住的,这是老娘的家信啊,多少年来,第一次有男人给老娘写诗,虽然是剽窃海子的诗,但也是诗啊,足见心意,你们居然给我匿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她并没有表达出来,君王喜怒无常才更可怕,沉默比雷霆之怒的威压更加强烈,她不动声色,继续看了其他人的来往信件,不禁为自己的肤浅感到汗颜,人家都是发自肺腑,吐露心声,表达为国为民的格局胸襟,自己让窦婉儿代笔的回复不阴不阳,敷衍了事,相比之下,高下立见。

    “兄弟阋墙,外御其侮。蜗角纷争,惟利是务。”王洛嘉拿起笔批了几个字,外敌入侵,兄弟即使有矛盾也会停手一起抵抗,总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生争斗,皆是因为把利益看的太重,自己和慧娘即是这一类。

    国家民族危亡之际,还在以小女人的心态去斤斤计较,简直愧对穿越者的身份,更愧对历史专业学者的身份。

    再这样斗下去,唯一得利的只有蒙古人。

    “起来,给我拟个件。”王洛嘉说。

    窦婉儿心一喜,看来这一关是过去了。

    她坐到书案后面,按照王洛嘉的授意写了一个授权书,意思是将上海以及胶州湾的水师指挥调拨权授予刘骁。

    窦婉儿不敢出言阻挠,也不敢为兄弟求情,好在王洛嘉还没忘,主动问窦林卿现在何处?

    “自行去天牢待着了,等候圣母发落。”窦婉儿说。

    “别在天牢浪费粮食了,充军。”王洛嘉说,“就去上海水师当一个步勇吧,还有这公,你送到上海之后不用回来了。”

    窦婉儿眼含着热泪,委屈巴巴又不敢说什么,圣母的处理太狠了,比任何责罚都可怕,把自己送到仇人手上去,何种结局在等待自己,简直不敢想象。

    “给白龙王带个话,我的东西,我可以给他,但他不能自己拿。”王洛嘉说,“收拾收拾东西,尽快出发吧。”

    窦婉儿失魂落魄,这是她最后一次在秘书监工作,一次失误,前途尽毁,她后悔的无以复加,早知道大义灭亲,人在高位,就不能有私情啊,哪怕是至亲也不行。

    天牢里,窦林卿还在苦苦等待,他特意给自己安排了最差的单人牢房,地上有两个陶罐,一个装饮水,一个装大小便,睡觉的地方就是一堆稻草,污水横流,老鼠遍地跑,他故意虐自己,就是想让圣母奶奶知道了心疼。

    终于有人来了,窦婉儿一脸死灰的走进来,窦林卿就知道事情不妙:“不会你也被关进了?”

    窦婉儿摇摇头:“比关进来还不如,你我都被发配到白龙王手下去了。”、

    窦林卿跌坐在地:“不行,这个人睚眦必报,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咱们跑吧,还有一线生机。”

    窦婉儿说:“你以为别人猜不到?你是充军发配,是有解差押送的,再说了,跑了真就绝了后路,难免不被追杀到天涯海角,到了上海,大不了我……蒲柳之姿,白龙王不嫌弃就好。”

    窦林卿恨得咬牙启齿,发了一通狠,垂头丧气道:“不用你舍身饲虎,是我惹的祸,本该由我偿还。”

    兄妹俩抱头大哭。

    次日,一艘民船从重庆出发,窦林卿窦婉儿兄妹都在船上,随船的还有二十名白龙军士兵,负责带队的是胡搜。

    胡搜春风得意,就在昨晚,圣母亲自驾临胡家,探望了胡懋林并且重新启用了这位老臣,胡家重回一线家族地位。

    更让胡搜开心的是,高高在上的窦氏兄妹被贬,窦林卿额角还被刺了金印,现在是一名贼配军身份。

    还有窦婉儿,冷傲无比的冰山才女,胡搜已经意淫她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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