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他屈腿上了床榻,抱起她时发现她浑身湿漉的,整个人犹似从水中捞出来般,愈发让他情绪胶着,烦扰的他几欲生怒。

    闭眸缓和少许,压了压胸臆间的烦闷,他边沉声令人打水来,边抱了她至窗边坐下,单手打开了紧闭的窗户。外头略显清爽的空气散过来的时候,他抬手拨开了她贴着面上的凌乱湿发,拧过绢帕擦过她濡湿的面。

    “别怕,都过去了。”

    他低声安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惜。

    她的脸颊在他的掌心里瑟缩,人也抖索。

    感到她的躲闪与惧怕,他的眼神终于变了。

    “看着我。”他扔了绢帕,直接捧过她的脸,鼻息近了两分,“他有罪,他该死,你没有错。”

    黑暗中他的眸光似挟着火光。

    她没有回话,也没有看他,眼儿使劲朝下低着,看的方向却是他覆在她面上的手。

    一股无名暗火从他胸口窜起,烧的他无从发泄。

    “我这双手,斩的都是贼人,无不是该死之人。”

    这话一出,她终于有了反应,眼皮轻颤几许后,阖了下来。

    他眸里的薄怒微散。

    前头她那一言不发的安静,让他极为不适,不适的让他心生烦扰,恨不得对她厉声训斥,恨不得用尽手段逼她回应,哪怕她歇斯底里的哭闹也好。

    “莫怪我逼你,那情那景,你非杀他不可。要怨,就怨他找上了你。”

    他稍微缓和了语气,重新拿过绢帕打湿,拧干后细细擦拭她她的面颊,“你也无需为那种人的生死耿耿于怀。他是找上了你,才功亏一篑,若是找上的旁人,恰让他计谋得逞,那又将会是何种后果?千万将士的生死,千万百姓的性命,可能都要命丧于他这小小的细作之手。”

    “如此,你还会觉得他可怜?”

    可怜。也不全是。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每日每夜里,她脑中总要将那日的画面从头到尾的完整勾勒出来,反反复复,不曾停歇。她有恐惧,却说不出,想哭喊,也哭不出,偏还能冷静去一遍遍回忆着那恐怖一幕。

    她的手起,她的手落,皮肉割开的声音,血溅到眼睑,脸上,下巴的感觉,一分一毫的感触,都是那般的清晰。

    恐惧到极致的时候,她拼命的将他代入汉奸的角色,可是没用,心底的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的不在提醒她,她杀了人。就用那双手,举着剑,砍下人的头颅。

    那种强烈的罪恶感如海水般将她包围,似要将她溺毙。

    她想甩开这些,可她没有能力,找寻人帮她,可没人能给她救赎。

    于是这些日日夜夜,她只能任由这些恐惧感,罪恶感,一遍遍的将她冲刷,一次次将她拖回那暗无天日的深海。

    他看她安静颤栗的模样,突然有一种无从开解的无力。

    她不肯说话,煞白的面上又是异常的平和,这让他压根无从得知她内心的想法。

    她怨他,恨他,惧他,怕他?

    抚着她眉眼,他又起了逼她说话的念头,不过好歹被他强行压了下。

    “她今个的安神汤吃了吗?”

    他转向窗外,问了句。

    先前被鲁泽打的亲兵赶忙道:“吃了,属下亲自看她吃下的。”

    闻言,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月挂中天,已是子时。

    他脸色顿沉,既吃了药,却还无睡意,那就是药不起作用了。

    “去寻军医问问,她睡不下该如何做?要不要将药再加大剂量。”

    “喏。”

    应声过后,铁甲摩擦的声越来越远。

    屋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唯有细微的水声不时的响起在这方小空间里。

    给她擦脸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药还不知是从何时在她这失效,那她这还不知是熬了几夜未眠。

    他在她青黑的眸底反复打量,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可有睡意?”

    她轻微的点点头。

    见此,他虽有怀疑可到底还是暗松口气。

    重新寻了件小衣让她换上,他遂又将她抱回了床榻上。

    她躺下后,他也未离开,就坐在床沿上看她。

    然后他就发现,她压根睡不着,躺下没多久她就开始抖,身子开始慢慢蜷缩,手指也忍不住的摸索那堆在里侧的厚实被子,似要将其抖索的拉到身上,从头到脚的盖住。

    黑暗中,他沉重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在那厚厚的棉被就要被她拉至头顶那刹,他骤然伸手,一把扯过那被子扔在了地上。

    “我冷。”

    “你不冷。”

    他仰脖解了襟扣,脱了衣裳跨腿入榻,直接将她拉到了身下。

    “过会累了,你便不觉得冷了。”

    这一夜,大概是他平生首次,在女人身上温柔小意,却不肯尽兴索取。待她累极睡下后,他捧过她有了温度的脸颊抚着,眸中几多复杂。

    离开前,他朝她俯身,灼烫的唇落上她的,抵开了她细白的牙齿。

    此后,他每晚都来,夜夜床榻摇动不休,直至夜半时分。

    她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催眠的方式,每个夜晚攀着他的肩膀细喘,在极致的沉溺中短暂的忘却那些可怖,继而由身体的疲惫带着,堕入沉沉的睡梦。

    一连十来日的光景,她似多少从那件事里缓过阀来了,至少脸不那么煞白了,眼也不那么虚无了。白日里也按部就班的缝制着军需用物,看似与人交流如常,生活亦如常。

    只是在他看来,她离彻底恢复还差得远,很明显的一点是,她比从前安静太多,眉眼间也沉寂了许多。如今从她的脸上,他几乎再难见到轻松欢悦。

    他总觉得,她内心似压抑着什么,而且还是与他有关的。因为每夜里,她看向他的目光一日比一日的晦暗,湛黑的乌瞳里下似藏着汹涌的暗流。

    他没有问她,只是在等,等她爆发的那日。

    夏去秋来,当萧瑟秋风吹落树上黄叶时,时间已是景和四十七年九月。

    夜半时分,时文修从梦中惊醒,猝然从床榻上弹坐起来。惊恐欲绝了片刻后,于昏暗中,她伸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脸,由缓至疾的喘息。

    她又做梦了。

    这回她梦见了与刘老汉相识的一幕幕,从在辎重营里与他唠家常,一起跋山涉水的行军那幕起,至她手起刀落,在他悲鸣声中将他脖颈砍断的那幕止,所有的画面贯穿起来,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

    可这不是电影,而是纪实片,她也不是置身事外的观众,而是身处其中的当事人。

    她忘不了他临死前看她的最后那一眼,那一眼有怨有恨有悲,又似有乞求与不舍。人之将死,其情也真,他在痛恨她不念旧情,告发他之余,是不是也有悔过之心?

    她知自己不该这么想,不该对叛徒有所同情,可她就忍不住的去想,或许,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再或者,若是能劝降他,是不是可以让他将功折罪?

    愈这般想,她就越痛苦。

    如果人不是她亲手所杀,她或许还不会这般煎熬痛苦,迟迟不能释怀。可偏人死在她手里。

    她不知旁人遇她这种情况,是不是也是这般感觉,一边反反复复寻找他该杀的理由,一边又颠来倒去的替他寻找一线生机,试图推翻上述理由。

    盼他该死,又怕他不该死。

    纠结,痛苦,煎熬,不得解脱。

    早在她惊起的那刹,他也醒了过来。

    她的那些煎熬难受皆被他纳入眼底,他的心绪不免有些起伏,内心深处亦多少有了淡淡的悔意。

    若是早知她反应如此强烈,那当时,他手段或许会稍许温和些罢。

    复杂的情绪也不过几瞬,他就抛开那些没来由的思绪,转而伸手熟稔的抚上她腰间,欲要一如既往的拉过她压入身下。

    腰间抚摸的手,以及那熟悉的力道让她回了神。

    她的眸光从腰间的那粗糙有力的掌腹,慢慢移向他五官深刻的面上。

    不知从哪日起,他就留在她这过夜,直至天亮再去军营。他在府衙那住处,已形同虚设,连公务都搬到了她这小小的屋子里。

    他似乎在无声的补偿她。

    可是,她心底深处却对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怨意。

    她时常想,若不是他,她不必经历这一切。

    她如今承受的这些煎熬,都是他带给她的。

    在他搂着她的腰身欺身过来的时候,她却反手一推,狠狠用力推开了他。

    毫无防备的他就被推至了一旁。

    反应了瞬后,他骤然抬眸,深沉的眸光死死盯住她。

    窗外的月色透来朦胧的光,昏暗的光线里,他隐约看到,她那双湛湛的乌瞳里,不复往日那种压抑下的安静,仿佛跳动着火光,熊熊燃着,似要凶狠的将人灼烧殆尽。

    这一刻意识到什么的他神色骤凝,收敛了刚才那瞬的沉厉,不动声色的将她的情绪纳入眼底。

    黑暗中,两人默然相对,似在无声的对峙。

    只是那压抑的渐重呼吸声,与愈发急促的喘息声,昭示着二人并不平静。

    她看着他,突然就朝他扑了过去。

    “赵元璟!”

    坐在他腰上,她咬牙切齿的喊他。

    人扑来那会他只觉腰上猛地一沉,双手下意识的搂抱住她。尚未等他感叹她的胆大,就被她这声喊给震得惊住。

    “放肆。”他盯着她道,却不见怒,“你知这名讳谁人能叫?”

    她手指死抠进他肩膀里,双瞳里依旧是火光烁烁。

    她管他能不能叫,这一刻她满腹皆怨,不想再承他那主子爷奴婢那套。

    他盯她片刻,低沉着声问:“如何知道本王名讳的。”

    “当日圣旨下达府里,公公有念的。”

    她道。沉默些许,她咬牙喘着气看他,双眸里那种平日强行覆上的安静似被撕开了一角,里面翻绞的情绪排山倒海的宣泄出来。

    “赵元璟!”她尾音发颤,近乎悲鸣,“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我说过……”

    “不是这个原因!”她赫然打断他的话,两眸灼灼的似能将他焚烧:“我既主动揭发了他,就足矣代表了我的忠诚!完全没必要的,没必要的!你逼我杀他,究竟是不是处于私心?”

    数月来翻来覆去的只琢磨一件事,总能多少从中琢磨些端倪来的。他强逼她杀人这点上,她越想越觉蹊跷,越琢磨越生疑。至最后,大概是数月来的煎熬让她丧失了对人的信任,她甚至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那□□她杀人,可能是怀着某种见不得人的目的。

    “你是不是恨我?还是说我,何处得罪你了?”

    她再也忍不住的问出口,她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这般毁她。

    不从他这寻个答案,那她此生都怕无法了了这心结。

    他黑眸幽暗的看她,在听她问出口的那刹,他是起过几分冲动,欲趁此时机索性揭开她那烂账,也省得她无端将他揣测,暗以为他无端待她苛刻冷厉。

    不过几个瞬息却又忍住了。

    旧账毕竟都过去了。如今她既然忘了前尘,那就没必要再旧事重提。日后他好生待她,她便也能渐渐淡忘这些不虞之事,慢慢也就承他的好了。

    想至此,他看她沉声道:“你这无端揣测,纯属无稽之谈,也是可笑。本王若要针对你,又何必大费周章。”

    见她沉默下来,他抚过她手臂,“军法无情,任何一点可疑危险都要扼杀殆尽。杀他,是你唯一能完全洗脱嫌疑的举措。所以当日,无论换作是谁,本王都会下令那般处置。”

    “莫再胡思乱想,此事过去就让它过去了。”

    他冷峻的面容少有的温和,说出的话沉着冷静,带着安定人心的意味。

    此时的他将真相隐去,没有对她实情相告。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她日后再也没有问过,而他也再没机会将实情吐露出口。

    此刻他见她不再说话,那乌瞳里的火光也渐渐的隐没,就知她突如其来的宣泄也接近了尾声。

    能稍稍释放了情绪宣泄出来倒是好事。他暗道,先前那般数月的安静他瞧着都心惊,如今能放开些压抑,爆发些许情绪出来,对她恢复无疑有益。

    正这般想着时,他突然见她俯身,没等他反应过来,就顿觉喉间刺痛了下。

    低眸见那在他喉间作妖的人,他目光渐暗,当即揽臂抱紧她腰身,翻身朝她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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