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乱世,还有余力读书识字之家,自然绝非普通的军户百姓,其在当地就算不是望族,也必是中上门第,有着一定的话语权,甚至可以左右地方事务。



    试想,若永宁伯张诚能够将这些人收归麾下,或入其幕府,或散在各地为官,又或编入军伍为将,那便等同于将宣镇人脉彻底整合在一起,既稳定了内部,又能合力抗击外敌。



    其实在张诚的心里也清楚得很,无论他是否有那个实力,都不可能将反对自己的人斩杀绝迹,最好的方法,也是惟一可行的方法,就是……



    杀掉最坚决的敌人,团结其他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使之为己所用!



    当然了,如果他张诚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又或是没有这个能力,使整个宣镇的人财物为己所用,那么他的路也就走到了尽头。



    再没有继续往前拼搏的必要了!



    他之所以将这件事忽略,但并非对之不够重视,只不过最近整个心思都在谋划铲除奸商,毕竟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容不得半分差池。



    而此刻经孙时相出言提醒,张诚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不该忽略收拢人心这一手段,他面色一紧,对孙时相说道:“孙先生所言极是,宣镇才俊,皆诚之子弟,确确不可寒众人之心。”



    他注视着孙时相,又道:“孙先生,诚愿亲自为先生持缰,可否今日便随我回帅府,彻夜长谈!”



    “老朽,恭敬不如从命。”



    …………



    镇朔府中堂的东厢有一处院落,闲置至今,现在张诚命人收拾干净,改作幕僚们的起居之所。



    而在中堂东厢房这边则作为幕僚们办公议事之地,此前参谋王元景、参赞刘敏慎等人便也在这里办理公务,倒是方便了不少。



    中堂东偏厅的内室,张诚与孙时相对面而坐,他端着茶壶给孙时相身前案几上的茶杯斟满,道:“宣镇才俊,先生当比我更为熟知,可否为本伯荐举一二?”



    “远的暂且不言,近在眼前便有三人。”



    “哦。还请先生直言。”



    “老朽犬子不惑、不暇,才虽不高,尚可堪用,再者城南书生胡以温,字公峤,虽未及弱冠之年,却博学多识,尤具辩才。”



    “请。”



    张诚毫不思索地对一片此后的张明远道:“速速拿了孙先生名帖,前去请几位大才,前来帅府一晤。”



    “伯爷,除此之外,还可张榜安民,并在宣镇各地选拔人才,不限文武,亦不限形式,但有一技之长,皆可应募。



    更可不限地域,无论南北,无分老幼,但有才艺,皆可来镇城应募,不论选中与否,都发给来返川资,以示鼓励,必会应者如云。



    如此一来,广招天下英才,以佐助伯爷,何愁不能内平流贼,安定百姓,外御虏贼,固我边防。”



    “好!”



    “游击温辉勾结奸商通奴,闹得镇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本伯早想发榜安民,既然孙先生也有此意,不若代本伯草拟榜文。如何?”



    “小事一桩,稍后草拟好安民榜文,再请伯爷过目。”



    “好。”张诚十分满意地说道。



    “伯爷,老朽还有一言,未知当讲否?”



    “先生有言,但讲无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孙时相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在张诚的疑惑中,他接着说道:“伯爷今非昔比,麾下官将如云,勇毅军七大营主副将官既有二十余位,这还未算上各地守备、千户之职。



    而随着整个宣府尽在掌中,伯爷麾下协守副将、分守参将、坐营游击、各卫指挥使、各堡守备、千户相加,何止百位之数?



    到那时,他们中许多人都已离伯爷数百里,甚至上千里之遥,又如何保证他等只忠于伯爷,而不是听命于朝廷呢?”



    张诚闻言一愣,面上神情紧绷,眼中也闪过一丝杀气……



    “伯爷勿急。”



    孙时相却是神情不惊,他稳稳坐在榻上笑着继续说道:“时相既已决意追随伯爷,自然万事皆为伯爷考虑,在伯爷跟前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到了外间,又该如何说话,自有分寸,定会守口如瓶。”



    张诚闻此言,面色稍有缓和,对他说道:“‘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只要钱粮在本伯手上,还怕他们上了天不成?”



    “伯爷此言差矣,钱粮可不止伯爷您有,朝廷也可以有啊!”



    孙时相继续道:“何况朝廷有的还不止这钱粮一项,更掌握着‘大义’名分,封官进爵,光耀门楣甚或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其诱惑何其大?



    伯爷,您不可不防啊!”



    张诚听他之言确是不无道理,自己虽还有暗堂监视麾下官将,却也不敢说就能万无一失,且与朝廷相比,在“大义名分”上确实是有很大欠缺。



    目下还好说,各将虽已独立坐营领军,然几乎都在自己身边,并未离开过远过久,可是将来他们各自分守一方之时,面对朝廷“大义”和“高官显爵”的诱惑,是否还能守住本心,永远忠于自己呢?



    或许,将永远是一个谜!



    张诚其实还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建立自己的武人党别,将自己的意识和思想,灌输给麾下一众官将,甚至于将效仿某东方神秘大国那般,将支部建设在司总基层单位里。



    不过,张诚也知道抛开现实谈理想,有多么的可笑!



    现如今的国情、民情与后世相差数百年,民智也还没有被开启,相比于后世而言,他们更愿意相信鬼神之说,相信投胎转世的报应之说,相信当代皇帝是真龙天子转世。



    有句话说得多好啊——魔法,只有靠魔法来打败!



    至于这个能够打败魔法的魔法究竟是什么?



    恐怕只有身处这个时代的人,那些真正博学多识的当世大儒才能知晓,心念及此,张诚不由发问道:“依先生之见,当如何防范才是?”



    “大明虽国运仍在,远未到亡国之时,然现下确是大争之年,流贼虏贼,交替作乱,内忧外患不断,各地军头皆有保存实力之心,不肯用命,国事堪忧。



    而如永宁伯这般,起于战事,因功封伯,军队将士便是永宁伯立于乱世之根本,绝不容有些许闪失,而朝廷和皇上必然也清楚这一点。



    将来,永宁伯沙场奋战,内剿流贼,外御虏贼,再建新功,受封公侯之爵,亦指日可待,甚或到了最后,多半会封无可封。



    而那时,天下强军亦尽在永宁伯麾下,必定会引致朝廷猜忌,虽不敢就此将伯爷如何,可难保不会以朝廷名器为饵,诱各将脱离永宁伯,转而为朝廷爪牙,反过来成为制衡伯爷之利器。”



    永宁伯张诚听他娓娓道来,确是这番道理,不由频频点头,目光十分恳切地望向孙时相,想要听他接下来又会如何说?



    “伯爷,这制衡之术无他,古已有之,无非是拿过来用罢了。”



    张诚虽有超越明朝人数百年的见识,可对于孙时相所言之古法,他确实不知,当下便问道:“有何古法?”



    “如春秋时期的‘质子’……”



    “等等……‘质子’?”



    张诚猛地打断了孙时相的话,脱口而出道:“我记得战国时,各国之间便有互派‘质子’之事。”



    “正是。”



    孙时相见张诚竟知晓战国时代的事情,也颇觉惊奇,但并不以为意,只听他继续说道:“早在战国时代之前,春秋时期就已有派世子出质的事发生。



    当时,周平王东迁,王室式微,诸侯膨胀,平王为安抚郑庄公,而将周太子狐质于郑,郑庄公为避嫌,也将郑世子忽质于周,进而开启先秦诸侯间互质、纳质之先河。



    自此后,两国交战,败者乞和,要送世子为质;而两国结盟,也要互送世子为质,以示心诚;敌国来攻,不战而降,为取信敌国,也要送上质子;又或向别国乞援,同样要纳质子;而求别国帮助复仇,更是要送上世子为质,方能获允。



    春秋时,各国互纳质子,乃‘与盟于天’之誓言,不足以坚其约,道德崩塌时,就只能靠互纳质子,来取信于对方。



    这就是所谓的‘质其爱子以累其心’了。”



    听他讲到这里,张诚反而生出疑惑:“先生,纳质即是以子为质之意,如此操作,岂非寒了将士之心?”



    “伯爷所虑,不无道理。”



    孙时相对张诚的担忧十分理解,但他接着又说出了一番道理来:“但凡事皆有其法,我等用质子之法,却可以不言其纳质之实,如此即可得质子之实,却又无纳质之嫌。”



    “当如何?”



    “老朽闻永宁伯于北路地方,创设‘工学堂’与‘讲武堂’,可命各官各将,家中适龄男子皆入此二堂学习,将来学有所成,也好为伯爷效力。



    现如今,永宁伯名望正如日中天,各官将自然别无他虑,欣然接受,而伯爷亦可视各孩童资质,分别纳入工、武二堂之中。



    将来,无关紧要的可外放,转工坊任职,或放各地为官做吏,亦可分到各营为将官;而那些紧要的孩童,大可待其成年后,收在身边为亲兵护卫。



    如此,其无质子之名,却可有质子之效,又无强迫各官将纳质之嫌,岂非两全其美哉!”



    不待张诚有所表示,孙时相又颇有些神秘地继续说道:“再者,这些重要官将家中子嗣,伴在伯爷身边长大,其人必受伯爷影响,对伯爷无比崇拜。



    将来派到军中或是回到其父身边,更可成为伯爷耳目,为伯爷尽忠效力,若其父有不轨之心,还可以子代之。”



    张诚心中对孙时相所提收聚麾下将官子嗣,纳为亲兵护卫之法,颇为满意,频频点头赞许。



    孙时相见之面上也显出一分得色,开口又道:“伯爷,现各营将官麾下,皆有人数不等之护卫,然却与别镇将官有所不同,并非是其私有家丁。



    时相以为,各将各官皆如永宁伯之肱骨,自然要加意爱护,因此时相建议,伯爷当自各营中拣选武艺优秀的忠诚之士,另建一亲兵卫队。



    这卫队员额可为不定额,今后各将官之护卫,皆以卫队内忠勇亲兵充任,定期调换,亦可升任各营军校。



    如此一来,这些护卫久伴伯爷身边,自然是对伯爷忠心不二,充为各将官护卫亦是会心念伯爷,也能尽心尽力护卫各将官之安全。



    而各将官既会对伯爷之爱护心存感念,亦可使之不敢行背叛伯爷之举动!”



    “嗯,护卫一事,本伯确是有些欠考虑了。”



    永宁伯张诚接着道:“依我勇毅军规制,各营主将副将以下,皆有定额护卫,不过,此前只在各营中选拔忠勇之士,充为将官护卫,如今听了先生所言,确是有些许不妥之处。”



    他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窗外随风而动的柳枝,说道:“本伯身边现只有这一干义子,数十人尔,现如今想来,确也不敷使用。”



    他回头看向孙时相,对他说道:“真是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本伯欲留孙先生在身边,早晚聆听教诲,还望先生莫要推辞。”



    孙时相闻言也站起身来,他躬身行礼道:“老朽已是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得蒙伯爷不弃,三请未至,更登门相望,此知遇之恩,孙时相自当涌泉相报。”



    正是在这一次谈话之后,永宁伯张诚才正式组建了只听令于他一人的“白甲卫队”!



    白甲卫队的既是永宁伯张诚的亲兵卫队,其正式员额为八百骑,属于永宁伯张诚的亲兵护卫,其成员皆一人三马,且配备统一的制式盔甲装备。



    因所着盔甲皆是银白之色,就连各人配备的手铳都是漆成白色,胯下所骑战马也多以银白银灰色为主,所以又称为“白甲卫队”!



    不过自组建之日起,白甲卫队的员额就或多或少的不断变化,从来也没有稳定在满编满员的时候,其实际员额一直都是个谜。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啦……



    …………



    自此以后,以孙时相及其子孙不惑、孙不暇,还有胡以温等为代表的宣府地方士人学子,纷纷归心于永宁伯张诚。



    这一举动,也成为永宁伯张诚武装集团转型蜕变的重要标志,也代表了以永宁伯张诚为首,以宣府地方文人武将为核心的地方军阀集团雏形,基本形成的重要事件。(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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