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刚下过一场雨,整个天空就跟洗过的一样。吸到肺里的空气,没有往日的干燥,带有一丝丝湿润的甜意。

    但是地面却变成了大泥潭。

    站在台阶上,看着街面上像是被人倒了一锅黄汤水,人走过,车碾过,会发出一种咕滋的声音,绽出一朵或一道黄色泥浪。

    没法下脚啊,岑国璋犹豫了一会,心里都不想去赴这个约。

    这泥路,走到目的地都成泥猴子,还怎么风花雪月?我还不如待在家里,看看女儿,陪陪老婆,再顺带着看看美女。

    可是想起曾葆华的切切叮嘱,岑国璋只好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向常无相。

    你是护卫随从,此时不挺身而出,还等什么时候?

    常无相很无奈地看着岑国璋,眼神似乎在说,老爷,这泥路怎么走啊?

    你不是寺庙武僧出身吗?学过水上漂吗?一苇渡江也行,飘过去。

    老爷,你就是在为难我了,要不你请巧云姑娘跑一趟,她的蛛丝飞天,保证一点泥都不沾。

    呵呵,你胆大你去叫,反正我是不冒这个风险。

    老爷,我也怕被飞一身的飞镖。

    两人在台阶上眼神飘来飘去,在旁边的门房老赵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车夫!”常无相眼尖,看到一辆马车从街口驶过。

    他爆喝一声,把岑国璋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老赵更是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坐上马车,在泥泞马路上一路飞驰,岑国璋转头看了一眼常无相,“嗯,嗓门大还是有好处的。”

    目的地到了,岑国璋抬头一看,“花萼楼”。

    楼前空地里铺着一层砖石,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岑国璋刚下车,一位打茶围的伙计迎了上来,满脸笑容地问道:“官,请问有座没有?”

    “己未科会试在京同年小聚。”

    伙计的脸笑得更灿烂,“官,请进东憩园。”然后对着楼里大喊道:“东憩园甲字座贵宾一位!”

    提着前襟,岑国璋迈步走进了一座园子。

    这是一间极大的花厅,举目看去,空旷得起码能坐一两百人,现在只坐了四五十位。曾葆华那一科进士,留在京里的不过四十几人,但是每人可以邀请三位亲朋好友,那就攀扯得多了。

    这些人分成了十几伙,各自聚在一张桌子周围,议论着什么。岑国璋扫了一眼,看到几个熟人,便不急不缓地往那边走去。

    这边一伙人,衣着华丽,极尽奢华,操着一口吴音。

    一人在忿忿地骂道:“撇鬼头的东海会,硬是要逼死人啊。出趟海一支镖旗要收那么多钱,我还不如交给海关和水师。”

    “扯鬼头,交给海关和水师,还是保不得你平安。跟勒老虎吃肉,跟勒黄狗吃屙。在东海地面上,你不跟着东海商会,想死啊。”

    “那不行,总不能让他们一直骑着脖子上吃大头,早晚拱翻了他们。一帮海贼,有什么好猖狂的!我叫叔伯们找御史弹劾他们!”

    “人家不仅仅是海贼,还连着水师。谁不知道他们两家好得穿一条裤子?有时候朝廷派钦差检阅水师,各提督总兵还要去东海商会借人充门面。”

    “兵匪一家!”那人愤怒地头发都要直起来,“我们几家一定要团结起来,联络各家交好的清流御史们,大造声势,好好教训那些丘八,灭了那些海贼!一定要搬掉东海商会这座大山!”

    岑国璋吓了一跳,该不是指着秃子骂和尚吧。我刚刚才跟东海商会会主的妹妹,兼二当家的,赴完管鲍之约。

    转头细细一看,人家正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上自己这个无名之辈。

    走到另外一桌,这伙人听口音是中原江淮一带的,说的似乎又是另外一件事。

    “白莲教的人越来越猖狂,居然叫地方的地主乡绅们减租。不减租就纠集百姓,半夜里跑到地主家门口,念什么无生老母,念完往别人家里丢灯笼,然后是红灯照世,弥勒降生。火光冲天,片瓦难存,可真是了不得。”

    “我们那啊,也是白莲教一支,叫什么香教,听说是两浙那边跑过来的,原来是那边的白莲教的一支,叫什么拜香教分出来的。起了内讧,被赶了出来,然后沿着运河北上,嘿,结果在我们兖州落根生势了。”

    “这些人听说有飞檐走壁,撒豆成兵的本事,各个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真的假的?”

    “有人亲眼见过,一刀砍掉狗头的钢刀,一枪打死一头牛的火铳,施加在大师兄的身上,啥事没有。”

    听着这话,这伙在中原和淮北一带横行的民间势力,到底是捻军还是义和团?

    当时在运河上,自己只是远远地见他们开香坛,没见识过他们的神通。不过自己已经验证,这个世界没有仙侠副本,所以什么刀枪不入,撒豆成兵,都是个屁啊。

    这时,隔壁传来丝竹之声,然后一个老生的声音唱起昆曲名段,《千忠戮·惨睹》。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有人在交头接耳地低声谈着自己的事,有人则侧耳听这动人心弦的唱曲。

    一段唱罢,有人大声地叫道。“好!”

    众人议论纷纷着,“这是哪位大家在唱?唱得真好!”

    “听说是白芙蓉。”

    “什么?秦淮河十二楼今年的花榜状元?花萼楼居然把她请来了。”

    “花魁唱老生?这可真是难得!”

    一群人在那里大惊小怪的,恨不得冲到隔壁去,一睹芳容,却被伙计们委婉地拦下了。这花萼楼的幕后老板,不是他们惹得起的。所以就算这些人对艺术有再崇高的追求,也只能忍着!

    过了一会,一个清丽委婉的声音唱响起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不仅是在场所有的人,就连岑国璋也惊住了。

    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一个人唱得吗?前面的《千忠戮·惨睹》苍凉悲壮,后面这曲《牡丹亭·游园》婉秀清丽,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不过细细一品,你会发现前面那段老生缺乏了一种悲愤,只是像模似样。

    但是后面那段,却把一个年轻女子的慵懒、娇柔、幽叹,以及那份孤锁深远、韶华虚度和春光撩人唱得淋漓尽致。

    “好!”大声地叫好声,把整座园子都震得哗哗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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