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院子里原来有个猪舍,没猪,现在三面刷上了水泥墙。

    “砰、砰、砰”

    十来个女孩子对着墙在垫排球,周映的任务是一次性200个不落地,其他小女孩是50个,成功了有零食,比如大白兔奶糖和小果冻,不成不单没有,还得眼睁睁看着别人吃。

    男孩子们暂时放任疯玩,但是每天要和女生们比赛一场,赢了照样有小零食奖励,输了就什么都没有。

    他们还没赢得过零食。

    周映太凶残了,有时候江澈看着这个13岁的小姑娘一脸杀气超网扣杀,排球“砰”一声砸在地面上弹出去老远,或直接把男生们轰得鬼哭狼嚎到处躲,就会想:还好我不用上。

    小姑娘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是谁拿的那四百块钱,而且江澈也明确告诉过她,要读,但这才就是你的出路,也许有一天,你会是我和茶寮村最大的骄傲。

    每天绕山跑,每天一个人加练直到双手红肿也不肯歇下来,这个好不容易才赢来命运转折的小姑娘坚韧得令人叹服。

    有时候江澈会想,再这样下去,也许过不了多久,我这个破教练就会变成耽搁她成长的存在了,得找个教练。

    距离正式开学还有几天时间,江澈的日子过得很惬意,抱着高中教材坐山溪旁有树木隐蔽的石头上。

    “捶捶,捶捶。”曲冬儿站后头给江澈捶左肩。

    哞娃站另一边捶右肩,不时深情哼两句歌:“你这酿,一个铝人,让我换洗让我溜”

    江澈教不了音乐,关键不好意思教,索性托人在县里买了台二手录音机搁学校里,每天放两盘盗版杂烩磁带。孩子们现在已经学会拿笔转磁带,把曲目调到自己喜欢的那一首了,这首是哞娃的最爱。

    “好了,不用捶了,去玩吧,冬儿记得自己去看三年级的,不懂来问我。”

    江澈被闹得不行,从口袋里掏出酸梅粉每人给了一包,叮嘱不许说出去。

    “咯咯。”曲冬儿偷偷把一只翻石头找到的小螃蟹放在江澈肩膀上,得意地笑两声,撒腿跑了。

    一个未来的清华学子就这么在她的童年时代,被老师带偏了,江澈苦笑着把指甲盖大小的小螃蟹扔水里,总算可以安心。

    老谷爷从木桥上过,手里拢着几个白饭团子。

    “谷爷你这是干嘛去?”

    “哦,昨个儿那两拨已经走了,我听广年说有个龟儿子给咱们猪刚鬣耳朵上擦出了一个豁口这不着急嘛,弄了点老伤药裹饭团子里,去给喂一下。”

    江澈点了点头,心想着这样下去离送母猪应该不远了。

    老谷爷想了想又说:“另外啊,我寻思让人往附近山里弄些山鸡、兔子,往老林子里放,这样来打猎的人多少能打着点东西高兴下,你觉得咋样?”

    江澈点头说:“这主意对的,还是老谷爷想的周全。另外你有空再叮嘱下,卖山货蘑菇那些,宁可剩了晾干,也不许减价。”

    “知道嘞,你说过的话,现在大家都听着呢。”老人家笑容满面,步伐有力地走了,他过往的人生从不曾过得像现在这般有盼头,有热情。

    第一步走的很顺,钦佩和依赖都已经收获了,权威和统治也在慢慢建立,只要茶寮人的日子是在往好了走,江澈不认为独裁有什么问题,至少短期内而言,独裁和个人崇拜有利于集中力量,快速发展。

    更何况领导他们的是一个先知。

    土皇帝一般的日子,很容易消磨意志,杏花婶现在已经不提“借东西”那事了,母女五个脸上都充满生气,四个姑娘话不多,但是江澈衣服换下来,她们就拿去洗了,吃饭就盛好饭再量好筷子,临走前会把洗脚洗脸的热水烧好。

    这样下去要腐化的!

    江澈起身,他发现自己光不做题不行,决定去趟县里,买几套试题。

    这运气好,一个多小时下到山脚,赶上马东强的拖拉机过路,给搭上了。

    路上拖拉机抛锚一次,马东强下去拿大摇把子搁那摇,突突突整驾车跟着晃,江澈看着,建议说:“其实摇把子可以换个小点的,方便。”

    马东强说:“这江老师你就不懂了,我还想换个把手更长的嘞,更使得上劲。”

    “哦。”

    峡元县的新华店和教育局背对背,江澈绕路小心翼翼潜进去,在满是不耐烦的打毛线老阿姨手里勉强买下两套卷子,打算去刷题。

    再次到邮局往宜家打了个电话,这终于赶上郑忻峰在了,不好说话,褚涟漪接电话“嗯”了两声,就把电话交给了老郑。

    没骂人,郑忻峰搁电话里头一句说:“信我收到了收着了。”

    然后顿了顿。

    一旁正出门的褚涟漪笑着插了句:“郑总当时热泪盈眶,踌躇满志。”

    “没哭,我哭个屁啊”,老郑岔开话题说,“怎么样,当上座山雕了没,骗了几个小村姑了?”

    江澈说:“差不多了。”前世故事本就有老郑一份,他笑着把杏花婶一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最后跟老郑讨论说:“我估摸着杏花婶现在的想法已经转变了,预备着让四个女儿里留一个在家,招个上门女婿”

    “等等。”郑忻峰诚挚说:“老江,我想你了,我去看你吧。”

    江澈说:“郑总你想干嘛?”

    “傻不傻啊?”郑忻峰压低声音说:“你不是说杏花婶家里唯一一个男人结扎扎坏了么?扎好了不能生,扎坏了,你说什么样?那这种情况,进了她家门,娶一个,你以为另外四个跑得了?皇帝老子的后宫都没这么和谐你知道吧?”

    江澈笑着说:“行,那我一会儿给谢雨芬店里打个电话。”

    “有劲没劲啊,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老郑急了,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褚姐那几天去哪了,来整个青春少女,笑容洋溢我要还看不懂,我傻啊。”

    江澈苦笑一下没接话。

    “老实说真挺难的”,电话那头,郑忻峰突然认真起来,说,“现在外面的风气,不管是我去出差别人招待我,还是客户来了我招待他们,其实就吃、喝、玩。大家都这么弄,这套流程不走,咱们生意就做不动,你知道吧?”

    “嗯,知道。”

    江澈明白,郑忻峰的人生跳跃实在太大了,而这一时期生意场上的风气又确实如此。

    眼花缭乱,纸醉金迷的世界突然一下整个扑到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面前。

    未来会是怎样,只能凭他自己选择郑记前世也不是没面对过相似的情况。

    关于女人,江澈觉得这一世的自己很清醒,重生至今他很少去感怀人生过往,抱的就是潇洒走一的心思。

    程约好了,还是搭马东强的拖拉机,省了不少时间和气力。

    到村口,上缓坡,一群七八个背着包的学生站在那里。

    对面麻弟面有难色在说:“我知道,我知道扫盲班是为我们好,也知道政府有规定,可是这会儿村里真没地方给你们住,要不过年你们再来?”

    “没事儿,我们住哪都行的。”

    一片各种意见中,一个声音清朗,还翘舌,背对着江澈,一个穿着浅灰色长裤,白色t恤,长发披肩的女孩双手握着自己的两边包带说。

    江澈站在那里,愣住了一会儿,苦笑:我都已经忘记了,偏偏你还是来了。

    如果说前世来茶寮支教的最初,是一段黑暗的日子,那么它其实有过重新绽放光亮的机会。

    林俞静,上一次,她也是这样的方式突然走进了江澈的生活,用她的美丽和豁达开朗的个性给了那时人生灰暗的江澈又一次心动和期待。

    一段其实短暂但是好比“狭路相逢”的相处,江澈前世某天从市教育局参加支教教师岗前动员会来,她已经因为生病匆忙提前离开,但是留下了一张照片,照片的背后写着:

    你又在看我么?

    等我给你写信,江澈。你知道我要去的城市,我的大学,我会告诉从火车站到我的学校坐哪一路公交车如果你不来看我,放寒假我还来扫盲。

    那年夏天林俞静高三毕业,隔不久就要去大学报到。

    江澈没等到她的来信,七年后忘记带走她的照片。

    后来再遇见,已经时隔十多年,江澈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看到她走过,平静地打了个招呼。

    林俞静扭头看见他,怔了怔,摆手,示意没听到,或者不认识,然后转身脚步匆忙地离开。

    其实没有丝毫恨意,甚至也没有太多留恋和忆,因为这大概是每个人都有过的故事,曾经心动,曾经接近,最后擦肩错过任何一方都没错,人和事都在岁月消磨中慢慢就淡忘了。

    从男孩子的角度,这样一个姑娘往往出现在他人生最自卑、最无能为力的年纪。

    江澈没想过去找她,甚至来茶寮这段时间愣是没想起来过,她会来。

    他忘了,但现在人又在眼前了,这年夏天,林俞静高中毕业,十八岁,参加扫盲志愿者。

    “没事啊,这一世,我又不再是那个傻逼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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