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内侍俯首在地,宣延帝注视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压迫,让他抬不起头。

    一旁的阳平公主也不敢说话,垂头望着地面,喘不过气来。

    平等。

    宣延帝心底很轻的念着这两个字。

    对,老者的确没有说错,他此生最不可能领悟的就是这两个字,因为根本不屑去领悟。

    这两个字,他为何要懂?

    他生来便是帝王,站立在群山高峰之上,俯瞰睥睨人间苍生,振翅能达九霄,万民皆臣服于他脚底。

    握于他手的,是世间最大的荣华富贵,是可以杀伐主宰别人的刀刃,是挥动笔墨,就能轻易改变千万人命运的权势。

    作为帝王,先天秉性便是野心,权谋!

    便不论帝王,光是这世间所有努力往高处而去的人,为的什么?

    那些英雄枭雄草莽,他们算人心,谋天下,踏着白骨残骸,穿过狼烟烽火,滚过荒芜血景,翻手阳谋,覆手玄机,哪怕众叛亲离,不得人心,最后想要的,不正是天下事由之则是,背之则非的狂妄,不正是那凌然世众,至高无上的权力吗?

    平等?

    谁要平等?

    无能贱民才会要平等!

    以及……

    宣延帝看回老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宣延帝轻声说道,“是以,于天地而言,平等为道?”

    周围诸人无一人敢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宣延帝的情绪起伏太过剧烈,刚才忽然暴起的杀人之举,凶狠狂妄尽显,将他们都吓坏了。

    “尊长,朕不及你,”宣延帝有些疲累的说道,“你若觉得朕对你的不是敬重,那便不是。”

    “时间不多了。”老者说道。

    “朕想听尊长说教,”宣延帝说道,“尊长,可否指教一二?”

    “否。”老者回答。

    宣延帝皱起眉头,那股无力感再度袭来。

    老者坐在那边,端挺笔直,虽然面无表情,但并不盛气凌人。

    可是,他对他的鄙夷和轻视,从头至尾都存在。

    他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根本不屑一顾。

    两年前夏昭衣出事后,宣延帝曾多次派人去过离岭,老先生不在山上。

    宣延帝每次收到书信,说寻不到他,心中皆会觉得失望。

    早早便特别想知道,能教出夏昭衣这样徒弟的高人是个何等模样,而且,当时国之大恸,大悲,加之他几次决策失误,不该调兵时调兵,不该增兵时送死,他急切想有人能为他指点,引他去走下一步。

    但是,寻不到。

    那些怒怨,越攒越凶,积愤化为戾气,化为残暴,最后在夏昭学不经意指出他布局错漏时,宣延帝无法再容忍夏昭学活在这个世上。

    该死去的人,应当是夏昭学。

    若夏昭学真这么厉害,当初为何惨败于容塘峡?

    一个让手下去死,由妹妹替死的废物,他为什么要活着?

    还享受着由别人牺牲所带来的尊崇!

    ……

    宣延帝垂下头,心头戾气再起。

    他用了许多功夫让自己静下,侧头对阳平公主说道:“你去传令,下山。”

    阳平公主福礼:“是。”

    她看了老者一眼,犹豫着转身,确定老者不会对自己动手后,脚步放开了一些。

    阳平公主一出来,穆贵妃便慌忙上前,白着脸色握住她的手:“里边怎么样了?!”

    正是因为可以听到不少动静,才更心惊胆战。

    阳平公主几乎要哭了,强打起精神看向荀斐,过去交代。

    荀斐领命,转身离开。

    阳平公主站不住脚了,回身往穆贵妃怀里扑去,哭道:“母妃!”

    她可能真的闯祸了。

    宣延帝的那个眼神,让她怕到极致。

    荀斐传令下去,山上各路人马便开始准备。

    山头太大,跑路费劲,于是不少传令兵直接站在远处高声呐喊。

    北风猎猎,拂过群山,四处都是嘈杂声,高举的火把在奔跑途中,像是火龙一般。

    支离踮着脚尖站在崖边,单手抓着树枝,抬头远眺山上,好奇发生了什么。

    夏昭学坐在火堆旁,斗笠的确被压坏了,他将坏掉的地方抽出来重新编织,以往非常拿手,如今编织却极为费劲,手指头不时笨拙的撞在一起。

    不堪重负的树枝忽的被折断,支离吓得后腿,差点没掉下去。

    缓了缓,他捂着肩膀跛脚回来,在火堆旁闷声坐下。

    肩膀剧烈发痛,他泪眼花花。

    夏昭学见他过来,放下斗笠,拿出一旁已经烤的滚烫的匕首,朝他看来。

    “我其实不怕痛的,”支离说道,“就是……”

    他说不下去了,又站起身子:“我去那边看看。”

    他朝另外一边走去。

    “伤口里的树枝不挑干净,伤口会变的很严重,”夏昭学说道,“迟早都要一痛,早点解决吧。”

    支离想了想,伸手指向身后的石壁:“我如果撞在这里,把自己撞昏过去,然后再……”

    看到夏昭学微皱起的浓眉,他声音变低,改了话锋:“……会不会很不聪明的样子?”

    夏昭学没说话,一声不吭的放下匕首,重新拾起斗笠。

    支离松了口气。

    回去坐下,确认对方不会再拿出匕首,支离说道:“没事,我师父很快就会来找我,虽然裴老宗主不肯露脸,但我要真的出事了的话,他绝对会马上去找我师父。”

    夏昭学没说话,研究着斗笠,努力在让自己的手指找回感觉。

    “我师父治病之术,当世翘楚,”支离又道,“山上名贵药材也多,到时候你随我一起上山,你想要什么便去拿吧,裴老宗主这次欠我的人情欠大了,他不敢不给。”

    “钱也可以,不过钱的话还是少拿一点,不是我们小气,而是拿了太多钱的话……到底铜臭味不好闻,沾染太多,对人不管于身于心,皆是大祸患,更不论,如今乱世,钱财其实也无多少用了。”

    “而且,我身上的钱财一直不多,这些年我还不是活下来了,不过,跟了我师父之后,我好像变得更穷了,就像现在,我给你看看我身上有多少钱……”

    夏昭学重新捡起了匕首,朝他看来。

    支离停顿下。

    默了默,支离起身:“我去那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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