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天有些阴,风也有些凉。

    从早上开始,空气中就莫名飘荡着那么一种肃杀的氛围。

    众所周知,在古代,秋收之后,老百姓大体是比较空闲的,因此……

    这日未时还没到,那百日擂下,已是人头攒动。

    自打宋项把这擂台摆出来,五十多天了,就数今天最热闹。

    别看就过了一天而已,今儿这场赌斗的相关逸闻,仅一个上午便在整个汝南城里都传遍了;那大街小巷、茶馆儿酒楼,从说书的到店小二,从当差的到小混混……无一不在嚼着这事儿。

    所有人都知道——就在今日未时,那不久前在洛阳扬名的孙亦谐,要在百日擂上教训那汝南城中的恶少宋项。

    老百姓们听说这事儿之后,那叫一个高兴啊;这些年里,宋项仗着家中势力,在城中是欺男霸女、作威作福,做了无数的孽,可就是没人帮百姓们出头。

    这也没办法,因为像宋项这种沾官面背景的恶霸土豪,通常并不由江湖道上的人来管,而是由绿林道的来处置;然而,由于他爹请来看家护院的高手过于厉害,就连赵迢迢这种绿林道上“剑客”级的都被请到了,所以这么多年过来,绿林道上也没人敢来动宋家的这位少爷……

    假如宋项干的事情再过一点,真就到了“祸国殃民”的程度,那反倒好办了,那个时候就会有很多比赵迢迢更厉害的绿林高手来办他,可惜,他倒也没有做到那个地步。

    直到今天,大伙儿是终于盼到了。

    哪怕今天擂台打完后宋项也没什么大事,但只要能看到他吃瘪,百姓们也是快乐的。

    “来啦!”

    “嘿,来了来了!”

    “大家快让出道儿啊,三位少侠来了啊!”

    未时刚至,孙亦谐、黄东来和雷不忌只是步行接近了那擂台,老百姓们就欢呼了起来。

    群众们不但主动让道,还在旁边加油鼓劲。

    “孙少侠为民请命,真乃英雄也!”

    “孙少侠为我们出头啊!”

    “孙少侠你可小心啊,那宋项是卑鄙小人,别遭了他的暗算!”

    除了捧他的,也不乏出言提醒为其担忧的。

    而孙亦谐只是满脸堆笑,不作回应,从容前行;雷不忌也跟在他身边傻乐。

    只有黄东来,虚着眼,在心里吐槽道:“你们这儿也真是民风淳朴,依我看你们应该去提醒宋项别遭了孙哥的暗算才对……”

    就这样,三人在群众的声援一路来到了擂台边。

    由于百姓们声势太大,宋府的家丁恶奴们就算在台边张牙舞爪的也没能把那呼声给压下去。

    “哼……”此时,那宋项早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台上站好了,见孙亦谐他们走近,当即冷哼一声,高声言道,“你还真敢来啊?”

    “那是啊,打你这种菜鸡,我还能怕了不成?”孙亦谐笑着应道。

    说罢,他就上前几步,冲着那些围在台边的宋府家丁挥了挥手,用一个驱赶苍蝇般的动作示意他们让开。

    那些人自也不敢拦他,只能乖乖让出了擂台的一角。

    接着,孙亦谐、黄东来和雷不忌三人便先后从擂台角落的阶梯那儿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

    宋项一看三个都上来了,也是一笑:“呵,干什么?你们是觉得一个打不过我,要三个一起上吗?”

    孙亦谐道:“收拾你……我一个人足矣,我这俩兄弟只是上来观战的罢了。”他说着,便指了指擂台旁边那个与擂同高的平台,也就是马棹和赵迢迢坐的地方,“你在那边给他们也安排两个座位呗。”

    “啊?”宋项闻言,腮帮子一歪,嘴角一拧,“凭什么?”

    “对啊。”孙亦谐好像早就猜到这货会这么回应了,立刻接道,“凭什么你的人可以坐在台上看,而我兄弟就得站台下看呀?你是不是在台上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怕被别人发现啊?”

    他说到这儿,略一停顿,还没等宋项回话,就马上转头对黄东来道:“诶~黄哥,我看昨天那位兄弟从台上被打下去的样子就有点奇怪,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吧?”

    “可不是嘛~”黄东来也是阴阳怪气地接道,“要不人家这台怎么能摆五十多天呢?”

    他俩这么一唱一和,就仿佛在暗示宋项前面那五十几天所有的比试全都是靠某种舞弊的手段才赢下来的一样。

    底下老百姓本来就是带着立场来的,一听这话,立马起哄。

    “这台上怕是有诈!”

    “姓宋的你是不是使诈怕被人看出来?”

    “什么公平打擂?原来是骗人的!”

    这舆论一被带起来,真相其实就不重要了。

    但这里还是有句说句……宋项本人主观上是真没作弊,即便昨天和唐维之打的那场,他也并不知道赵迢迢在暗中帮了自己。

    由于周围的人全都哄着宋项,包括他那两位师父和保镖也是吃他们宋家饭的,处处得给这少爷留着面子,所以宋项一直都觉得自己的武功真的不错,他昨天那句“神功盖世”可是发自真心的。

    或许你们会觉得他很弱智,但你们若换位思考一下就能发现,这很正常。

    在那个信息闭塞、通信也很不发达的年代,一个人如果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养尊处优、几乎不会受到任何挫折、周围绝大多数人都只对自己说好话、犯了错误乃至触犯了王法都会有人帮自己掩盖的环境里,他就是会这样的。

    对一个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所有的饮食起居都有人伺候便是理所当然的事;对一个路边乞讨长大的孩子来说,每天出去讨饭吃、经常要挨饿,才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可以告诉皇宫里长大的孩子,这世上有人还在讨饭吃,也可以告诉乞丐,这世上有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他们只能去想象,却并不能体会自己听到的东西。

    而如果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世上还有和他们境遇截然相反的人存在,他们就很可能认为那种人本就不存在。

    宋项就是一个习惯了“巨婴环境”的人,所以他的认知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他要真有自知之明,就不可能摆什么“百日擂”了,早就回去好好练功,先试着追上马棹师父这种江湖二流再说吧……

    “你放屁!”果然,在被孙黄二人带起节奏后,宋项当即气得跳了起来。

    他宋恶霸平日里作恶多端,倒也不怕被人指责,但是被人冤枉,他却是忍不了。

    你要说他打死人了,强暴民女,他认的,但不负责,或者说,在他认知中的“负责”,就是被自己的老子骂上几句,然后他爹再派人去威胁别人、买通官府、赔些银子……

    可你要冤枉他打擂作假,他觉着可委屈了,因为他真没有啊。

    “好!给他们搬俩凳子来!要看是吧?让你们看个够!”宋项骂完后,立刻指使家丁去搬凳子。

    那些宋府的恶奴效率倒也挺高,没多久就从附近的茶馆儿里“借”出两个杌凳来,摆到了马棹和赵迢迢旁边的空位上。

    黄东来和雷不忌跟孙亦谐打了声招呼,便坐过去了。

    他们这是干嘛呢?说白了……这是为了防止昨天那一幕重演。

    马棹和赵迢迢也知道他们的意思——这么近的地方,坐着黄门少主和雷少侠,你俩要是再搞那些小动作,传出去可就好说不好听了。

    “二位前辈,昨日那情形,没能上来跟你们打招呼,多有失礼,见谅,见谅哈。”黄东来坐下时,倒是很客气,还笑哈哈地跟马赵二人寒暄起来

    雷不忌呢,也学着黄哥,冲那两人抱拳拱手。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马棹和赵迢迢对视了一眼,一琢磨,便觉得也犯不上跟这两个小辈剑拔弩张的。

    于是,两人也都较为客气地回了礼。

    “黄少侠不必多礼,赵某只是一十三道上一个拿钱办事的保镖罢了,也算不得是你前辈。”赵迢迢道。

    “是啊,黄少侠、雷少侠、还有孙少侠,几位都是近来声名大噪的少年侠士,马某和你们比比,自叹不如啊。”马棹也应道。

    他俩话里话外,都把身段放得比较低,当然这也是应该的。

    像他们这种在道儿上还算有点能耐的人,来给大户人家当门客,并不算多光彩,不过也够不上伤天害理就是了……

    “二位前辈太谦虚了。”黄东来听了对方的话,却还是捧道,“‘雁回一柱’和‘无影剑’的大名,说出去还是很有分量的,不是我们这小辈可比的。”

    他这话,也是在告诉这两人,经过这一天,我已经在城里打听清楚你们二位的情报了。

    而马棹和赵迢迢对此也并不惊讶,他俩在宋府的事情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城中很多人皆知晓。

    “哪里哪里,在‘黄门三绝’面前,我俩那点手段……只能算是雕虫小技。”马棹又道。

    他这也是话外有话,大体意思是——我知道黄少侠你玩儿毒有一套,你也不用跟我这儿装孙子,既然大家都有本事,最好是别把局面弄僵。

    他们这边,明里暗里周旋着,而台上那俩,则全是明着来。

    “三千两你今天带着了吗?”孙亦谐问道。

    “哼……不就是三千两吗?”宋项就等他问这个呢,“来人啊,拿上来。”

    他话音未落,早已等着这个命令的几名家丁就拎着一个小箱子上来了。

    那箱子往地上一搁,一打开,露出来白花花的,都是银子,装得满满当当;算上箱子本身,少说也有一人多重。

    台底下的老百姓们看得眼睛都直了,普通百姓一辈子也见不着这么些钱啊,很多人甚至忍不住惊呼出声。

    对那些百姓的反应,宋项还挺受用,他脸上露着得意,又道:“你的呢?”

    孙亦谐不慌不忙,从怀里抽出几张银票来,这是他从杭州出来时,身上带的那“六千两母爱”里剩下的一部分,刚好也是三千两。

    “你要不要找人拿去银号里验一验啊?”孙亦谐把那银票夹在指缝间轻轻摇了摇。

    “那倒不必。”宋项确不是很在乎这个,他今天要跟孙亦谐打,主要是为了面子,钱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个概念而已,不重要。

    “好。”孙亦谐说着,上前几步,把自己那几张银票也放进了那个装银子的箱子里,然后顺手就把箱子合上了。

    待他做完这些,宋项便朝家丁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箱子拿到擂台旁边那个原本用来放赏银的地方,公开示众。

    孙亦谐则走回了擂台的一侧,接道:“赌注是没问题了,咱来说说规矩吧。”

    “规矩?”宋项疑道,“什么规矩?”

    “你打擂不得说清楚规矩的吗?”孙亦谐道,“除了掉出擂台算输之外,还有哪些是能做的,不能做的,咱得事先说明白了啊,要不然打完有人耍赖怎么办?”

    “哼……”宋项冷笑,“老子在这里打了五十几天,还没人像你这么多讲究的。”

    “所以说你是外行啊。”孙亦谐道,“你不把规矩讲清楚,要是有人给你来个插眼、踢裆,把你给废了,你怎么说?”

    这点,宋项倒是真没想过……被孙亦谐这么一提醒,宋项忽然还有点后怕。

    “呃……那就不许插眼踢裆,其他都行。”宋项接道。

    “都行?”孙亦谐道,“那使‘家伙’行不行啊?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有暗器、石灰粉……这些能用不?”

    “不能不能。”宋项没学过兵刃,更不会什么暗器,自是不会同意,故而马上就不耐烦地否定了。

    “那最后一个问题。”孙亦谐话至此处,稍微停顿了一下,再道,“这擂台之上伤人性命的事,我这种侠客自是不会做的……但拳脚无眼,万一今天我把你给打伤了……过个十天半拉月后,你在家里越想越气,一口老血吐出来气死了,不能追究到我头上来吧?”

    “我呸!”宋项这就骂开了,“就你还想打伤你宋爷爷我?你放心,今儿台上不管打成什么样,下台后全无责任,不瞒你说……到今天为止,在这台上被老子打残的好几个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哼,你要是识趣的,现在立刻跪下给爷爷我磕三个响头,认个错,把银子留下,我还能放你一马,要不然……今儿你休想站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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