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军收复长安后,顾青就再没见过万春公主了。 她终究是公主之身,战乱时没人顾及,李隆基逃亡蜀中的路上,皇子公主弄丢了好几个,万春再受宠爱,仓惶逃命的李隆基也顾不上她。 收复长安后,大唐朝廷重新立了起来,一切礼法规矩恢复,公主也回到了原来的阶级,恢复了当初的待遇,由于没出嫁,回到长安后她仍住在兴庆宫里。 一入宫闱深似海,顾青回忆了一下,确实太久没见过万春公主了,最后一次见面,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万春公主伤心跑远,然后潼关之战开始,顾青根本没时间安抚她,偶尔闲暇时不经意想起她,只当她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这位过客已与自己擦肩而过。 没想到今日在长安街头又遇见了她,令顾青实在感到意外。 更意外的是万春今日的打扮。 她的衣裳很普通,是典型民间女子的模样,布料款式都很平凡,一块花色的头巾包裹着如云的秀发,小家碧玉般的装扮却也掩饰不住她精致娇美的面容。 顾青看见她后,鬼使神差下意识便捏她的脸,她的鼻子下巴。 他总有种很梦幻的感觉,面前这位女子完全不像公主,仿佛天生就是平凡人家出生的小女子,跟所有的普通少女一样,勤劳能干,节俭持家,对未来没有野心,却有着诗一般美好的小憧憬。 顾青不敢置信地打量她,眼前这位小家碧玉般的万春,却比公主的模样顺眼多了,嗯,越看越顺眼。总觉得她不是公主,而是万春的双胞胎姐妹,因身世离奇被李隆基扔了,从小在民间长大,虽然模样仍然一样,可气质却完全不同。 万春被顾青捏得心慌气短,又羞又怒,使劲瞪着他,没有公主的打扮,气鼓鼓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爱。 “你父皇不要你了?所以你流落民间,公主变青蛙了?”顾青好奇地问道。 “你父皇才不要你了呢!”万春脱口道。 话刚出口万春顿知失言,她很早以前就知道顾青的身世,顾青的父母当初将他丢在石桥村后便离开了,严格来说,这句话恰好说对了。 于是万春满面惶愧之色,讷讷道:“我……” 顾青神情却不变,无所谓地道:“今天看你比较顺眼,所以我决定原谅你。” 万春哼了一声,道:“本宫需要你原谅?” 顾青再次打量她,噗嗤一笑,道:“你今日这副模样是打算来民间体验生活?” “何谓‘体验生活’?”万春垂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道:“我……只是想为城外的难民尽些心力,他们太可怜了,我……我已将所有的财物都送出去了,可还是远远不够,听说安西军在城里搞了个什么‘慈善募捐’,我便想着为难民们筹集些钱粮。” 顾青赞道:“不错,有爱心,终于有了公主该有的模样了。” 万春疑惑地道:“‘公主该有的模样’是什么模样?” “公主,别人可以当你是金枝玉叶,但你不能真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作为天家贵胄,公主也要负起很多责任的,比如给客人倒酒,点歌,送果盘,换烟灰缸等等……” 万春愕然:“…………” “不对,搞混了,我的意思是,公主的责任很重,华美的宫装,奢华的首饰和前呼后拥的仪仗,这些并不是公主的模样,公主应该像爱护家人一样爱护你父皇和皇兄治下的子民,关心他们的疾苦,帮助他们脱离贫困,在意他们的温饱,这样的公主,就算只穿着粗布钗裙,素面无光,她都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万春听得两眼大亮,道:“真的吗?我真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如果你关心子民多过关心自己的吃穿仪仗,那么,是的,你就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大唐的子民会对你无比敬重,百年以后的史书上也会单独为你立下人物传志,告诉千年后的后人们,大唐曾经有一位举世敬重的公主殿下,她为子民忙碌的样子很狼狈,但她很美。” 万春下意识抚了抚发鬓,随即白了他一眼,娇俏地哼道:“稀罕么?本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 顾青苦笑,好吧,最美公主已下线,那个傲娇的公主殿下又回来了。 万春美眸含情,盯着顾青道:“长安收复了,张家姐妹也回来了么?” “回来了。” “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快了吧,忙完眼下的事情后,打算找个好日子去张家纳采。” 万春眼眉低垂,目光闪过一抹黯然,轻声道:“她们……没有出生在帝王家,真好。” “她就是她,与出不出生帝王家没有关系。” 相对无言,沉默许久。 顾青叹了口气,道:“我走了。” 万春垂头轻轻嗯了一声。 顾青忽然回头看着她,道:“对了,你今天的模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 万春的眼眸瞬间有了光亮,像漆黑的世界里忽然点亮了一根蜡烛。 “是吗?” “是,尤其是为难民力竭声嘶鼓呼的时候,最美。”顾青朝她露出一抹微笑,道:“保持下去,你为他们出的每一分力气,都会有福报的。” 万春脸上绽开了笑容,随即傲娇地仰起鼻孔,哼道:“本宫不在乎。” 顾青哈哈一笑,转身离开。 盯着顾青的背影,怔怔看他消失在人海中,万春眼眶一红,然后仰头,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一旁的宫女妇娥凑过来,无奈地一叹,道:“殿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走进顾公爷的心里,殿下不可在他面前摆公主的架子了,他刚才说殿下今日的模样很美,显然顾公爷喜欢的不是殿下的打扮,而是为难民尽心尽力的模样,公主不妨揣摩一下顾公爷的心思。” 万春抿唇,摇摇头道:“我若为了讨好他而去做这些帮助难民的事,便违了我做这件事的初衷,我做的事,只凭本心,不是为了讨好谁,顾青也不行。” 探头朝箱子里看了看,箱子已经半满。 万春的美貌终究起了一些作用,长安街上来往的路人看到这位美丽的女子力竭声嘶号召募捐,身上有些闲钱的都愿意捐出几文几十文,一整天下来,收获居然不小。 但这点钱还是远远不够。 万春眼睛眨了眨,对妇娥道:“从宫里调派几个宫女来,站在这里号召路人募捐,我去那些皇子公主府上拜访一下他们,咱们李家的江山,大家终归要表示一下的,不能对可怜的难民不闻不问。” 说完万春转身就走。 ………… 长安城的雪下得更大了。 寒冷刺骨的天气里,难民的生存状况愈发堪忧,每天都有尸首被抬出去掩埋,顾青下令安西军将士在附近采伐木柴,送到难民营地给他们生活取暖,粥棚也搭建了几十个,给难民们提供热粥。 数万人的温饱是个非常沉重的责任,顾青竭尽全力,却也只能做到保证难民基本的生存环境,尽量不让他们冻死饿死。 几日后,难民的粮食通过各种渠道终于弄到了一批。其中有李嗣业率军打劫了长安各个官仓的收获,也有从长安城街头募捐来的钱粮。 万春公主在顾青夸她很美之后,不知为何发了疯似的,盯上了长安城的皇子公主和权贵,每天轮着登门拜访,见面就是要钱要粮,不给就甩冷脸,骂他们不知廉耻毫无道德,对黎民疾苦视若不见,不配为权贵等等,越骂越难听。 长安城的权贵仿佛不认识万春似的,对她如避蛇蝎。 当年那个爱夜店爱歌舞爱喝酒的夜店女王呢?如今为何变得如此泼辣? 形象改变,人设崩塌,但万春的收获却着实不小,这几日从长安城的权贵那里弄到了不少钱粮。 盛世贫富差距颇大,这个世界的资源渐渐集中在少部分人手里,万春一眼就看清了这个社会的实质,直接找这少部分人下手,竟被她弄到了两千石粮食。 粮食送去安西军大营,顾青长长松了口气。 皇甫思思和张怀玉去南方弄粮食还没音讯,没想到为他解决燃眉之急的竟是万春。 对那位傲娇的公主殿下,顾青终于刮目相看了。 一个不曾经历风雨,从小到大只在温室里长大的女子,虽然只是一朵娇弱的牡丹,却已有敢于直面风雨的勇气。 从大营的粮食里临时调拨了一批,加上李嗣业打劫的官仓,以及长安城募捐到的钱粮,以及万春弄到的粮食,这批粮食大约能支撑一段日子了。 于是顾青下令将粮食紧急调往城外难民营。 粮食危机暂时解决,但也不能管饱,下一批粮食不知何时才能弄到,顾青只能下令每天供应难民两顿米粥,又花钱从商贾手中买了一批肉和萝卜莲藕之类的菜,剁碎了掺杂在粥里,尽量保证难民除了填饱肚子外还能稍微兼顾一下营养均衡。 为了这些难民,顾青这些日子已忙得心力交瘁,指挥战役都没这么辛苦过。 令顾青心寒的是,朝堂君臣竟然没什么反应。 不知是否出于李亨的抵触情绪,朝臣们察觉到了李亨的情绪,对赈济难民一事也噤若寒蝉。 作为天子,李亨抵触的倒不是赈济难民,而是顾青大权独揽。 这种矛盾是无法调和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顾青当初与李亨沟通过,李亨的态度不咸不淡,表现得很消极,顾青实在不敢拿几万难民的生命开玩笑,于是强势地接过了难民粮食的差事。 这样一来,李亨就不爽了。 人心是不可推敲的,剥开表皮看本质,越看越心寒。 ………… 隆冬的下午,顾青在府里终于睡了个整觉,快到傍晚时才起床。 这一觉睡得舒服,顾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下意识叫皇甫思思,赫然惊觉皇甫思思已离开长安多日,去南方筹粮了。 府里有下人,有厨娘,但顾青对厨娘的手艺不太满意,于是决定自己亲自下厨。 刚洗好一块獐子肉准备焯水去腥,韩介匆忙过来,神情惶急地道:“公爷,出事了。” 顾青淡淡地道:“什么事?” 大冷天的,韩介额头冒了一层汗,焦急地道:“城外难民营死了近百人。” 顾青手上的动作一僵,扭头望向韩介:“怎么回事?” “傍晚的一顿饭,每人一碗米粥,难民营南侧的丙字号和丁字号熬粥的那两口锅分出去的米粥吃死了人,死了近百人,大夫查验过了,说是中毒而亡。” 顾青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有人投毒?” 韩介点头:“应该是有人投毒,这人太狠了,竟对难民下手。京兆府宋府尹已带着不良帅赶到难民营查缉了。” 顾青冷着脸道:“下毒的凶手可有眉目?他的目的是什么?针对我,还是针对难民?” 韩介叹了口气,道:“案发不过一个时辰,宋府尹正在查,公爷,末将觉得这是个阴谋,此刻城外难民们非常愤怒,已经有许多人叫嚣着要公爷亲自出来解释为何要谋害难民……” 顾青冷笑道:“看来是冲着我来的,呵呵。” 韩介气得恨恨跺脚,怒道:“这些难民不知好歹,若非公爷忙前忙后弄粮食,他们早就饿死在城外了,如今出了命案,明显是个阴谋,他们却不知感恩,反而要向公爷讨公道,活该饿死他们!” 顾青淡淡地道:“事情没查清楚以前,不必说得这么难听。那些叫嚣的人是难民还是别有用心的人掺杂其中,现在还不好说。” 韩介低声道:“公爷,咱们现在怎么办?” “查案的事交给宋根生,他是府尹,此事是他的职责。”顾青说着嘴角一勾,冷笑道:“沉住气,不要慌,近百个难民死了,这事儿还没完,如果是阴谋,就不会到此为止,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朝堂上会有声音的,看看谁先跳出来吧。” 难民被毒死近百人,此事很快传遍了长安城。 案情很快发酵,难民营里愤怒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数万难民不知被什么人暗中煽动,纷纷要求朝廷给个交代,无缘无故毒死难民,此事不可善了。 众多愤怒的声音里,风向渐渐变得不对劲。 所有的声音最后都指向了顾青,因为顾青是负责筹集粮食的人,粮食被下了毒,顾青难辞其咎,在凶手没查到以前,这口黑锅只能由顾青背了。 与民间诸多声音不同的是,朝堂上却安静得出奇。 君臣对此事仿佛一无所知,每日的朝会也根本没人提及,好像近百难民的生死不值得拿到朝堂上说一样。 风向越来越诡异,顾青仍旧岿然不动。 这明显是一桩阴谋,而阴谋的最后,终究会有人跳出来的,如今这个阴谋显然还没到火候,不急,像化粪池的肥料一样等它慢慢发酵。 接下来的几日,顾青照样吃吃睡睡,给难民营的粮食也每天拨付,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 难民营里那些被煽动起来的难民对顾青的愤怒指责,顾青浑若未闻。 民众是愚昧的,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他们大多数只知道盲从,所以从古至今,只要有人煽动,民众就会掀起惊涛骇浪,傻乎乎地跟着谴责谩骂。 真理掌握在声音大的人手里,人多势众就是正义,不管当事人是否无辜,总之搞臭了再说。 可笑吗?愚昧吗? 一千多年后,教育程度普及,网络讯息发达,人人都有着健康且正确的普世价值观,可是一旦被人煽动捏造,无数人仍旧头脑一热跟着一同谴责谩骂,无辜者倒在骂声中欲哭无泪,事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可无辜者仍然等不到一句道歉。 摊上事儿就是活该。 顾青显然摊上事了。 解释无用,派兵去堵那些人的嘴更没用,顾青能做的就是每天照常过自己的日子,让那些谩骂者白白浪费口水。 几日后,朝堂终于有了声音。 御史台有一个名叫陈平的监察御史率先递上了奏疏,参劾蜀国公安西节度使顾青草芥人命,毁败皇威,察事不明,渎职失德。 奏疏上详细叙述了城外难民营近百难民中毒而亡一事,并将难民们愤怒的舆情也详细记述下来,有意思的是,这位监察御史却有意无意忽略了下毒的凶手,从言论上来看,似乎要把这桩大案完全归咎于顾青的失职。 更有意思的是,李亨看到这道奏疏后勃然大怒,当着满殿朝臣的面,将奏疏狠狠摔在地上,疾言厉色地指着陈平的鼻子,骂他捕风捉影,构陷功臣。 骂完之后,李亨又非常认真严肃地与朝臣们历数顾青的功劳,从奉旨入关平叛,到函谷关之战,颍水之战,最后潼关之战,以及收复关中和长安等等。 总之,顾青是忠臣,是功臣,不管谁对谁错,功臣是不能碰的,相比顾青立下的功劳,死几个难民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