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的事儿才刚了,坛宫那边就又出事儿了。

    临近11月月底的时候,服务局乔万林亲自过来跟宁卫民打招呼,要他把从其他宫廷菜饭庄调来帮忙的两个厨师江大春和小查都给辞退,对他们的档案不予接收。

    因为人家原单位的经理很生气,说之所以同意他们的辞职,完全是受了这两个人的胁迫。

    如果宁卫民与此事无关,就不要留下他们。

    否自今后可就别怪人家不给面子了,以后一切的合作计划免谈。

    不但会断绝一切和坛宫的来往,还要去市交际处和市局告御状。

    宁卫民听了个稀里糊涂,问乔万林相关细情。

    可乔万林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一个大概其。

    说好像是江大春和小查为了能留在坛宫长干,不惜扔掉铁饭碗,跑到原单位的领导家耍无赖去了。

    还把领导家里搅得天翻地覆,把人家给得罪惨了。

    所以人家才要杀一儆百,杜绝此事再次发生。

    宁卫民听了吓了一跳,但同时也很怀疑。

    听着话里话外的,这俩小子就跟大闹天宫的孙大圣似的。

    可要是这么个折腾法,是不是都够进去的了?怎么就没见官呢?

    于是赶紧把江大春和小查叫到办公室里关上门详询。

    结果这一问,当弄清了怎么回事后,宁卫民是又好气又好笑。

    不得不承认这俩小子除了厨艺拿得出手,也真是有点歪才,尺度把握得还挺准确。

    用的手段居然和当初坛宫开业时候,他们故意拿肉馅儿扔汤锅里坏他的事儿,如出一辙。

    这事儿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敢情这江大春和小查在坛宫干的这些日子,早就已经归心,死心塌地了,压根就没想着再回去。

    所以一接到原单位的召回令,他们师兄弟私下就合计上了。

    江大春说了,“回去?我可不回去了。像过去那样不死不活的过日子太没劲了!在这儿我是个人物,我回去他们能拿我当回事吗?还不是照样给别人打下手,当碎催。”

    “再说了,这儿才出手艺呢。不但要什么材料有什么材料,咱宁总还时常能请来名厨指点咱们,让咱学着真本事。”

    “张师傅这半拉月把鹿菜才讲了个开头,什么炸鹿尾、鹿尾酱、鹿筋拆鸡、鹿肉丸子、鹿尾攒盘、它似蜜鹿肉、鹿肠鹿肚热锅、鹿筋酒炖东坡肉……这些菜别处哪学去?我不学会了也不甘心啊。”

    小查也一样的看法。

    “就是,不回,坚决不能回去。国营饭庄里永远是论资排辈,不管你手艺好不好,只要领导不待见你,就没你冒头的机会。为了占个灶眼,就得上赶着舔领导的屁股沟子。我可不干。”

    “哎,大春哥,我可没忘当初坛宫要人,他们那帮孙子怎么对待咱俩啊。谁都当来这儿帮忙是个坏事儿。好,趁着咱俩憋不住上趟厕所的工夫,他们会上随便就给定了。现在咱们不乐意回去了,他们倒逼着让咱们回去,凭什么?”

    “再说了,待遇上能比吗?像咱们这样的天天干厨房的主儿,过去工作餐居然都是天天烩豆芽,熬白菜。他们还怪咱们偷吃偷喝!这就是诚心,和让孙猴儿看桃园一个道理。他妈管事儿的脑子就有毛病。呸!越他妈这么管,老子越给他糟践!”

    “你再看看人家坛宫。只要不糟践,大鱼大肉随你吃喝。连工作时候的茶水,酸梅汤,绿豆汤,人家都管了!那才叫拿咱们当个人。嗨,人家越这样,我还就越给他好好干。”

    “没意思,这铁饭碗太没意思了。想想咱要回去了,还得干上三十年才能退休,我就受不了。还是合资企业好啊!在坛宫干临时工,都比仿膳正式工挣钱多。要干上十年,咱们俩两辈子工资也挣出来了,我看咱都能提前退休了。”

    就这样,俩人下定了决心,一人写了一封辞职申请,就交了上去。

    可没想到,原单位的领导居然不批,非要他们回去上班不可。

    后三十年的人肯定理解不了当年的这种事,大概许多人都不会明白,这年头辞职不干为什么还得要领导批准。

    要知道,虽然辞职表面上是不挣那份钱了,可问题是除了工资,一个人的档案关系还都归人家管呢。

    要是气性太大一走了之,那就会变成一个“黑人”。

    不要说再就业了,连当个体户都没资格,因为没人管你了。

    你想办事,有介绍信吗?

    连大牢里出来的,返城的知青,待业青年,人家档案还有街道和派出所管呢,你的在哪儿啊?

    完全可以说,只要选择了这条路,就是选择了社会性死亡。

    所以原单位的领导算是吃准了他们不敢这么干,刻意难为了一道。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江大春和小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他们一边儿用病假条来做缓兵之计。

    去医院验尿的时候扎手指头往里头挤了一滴血,这就成肾炎了。

    然后一级一级的找管他们的人谈。

    很快,厨师长那儿没问题了,只要上级领导同意。

    总务也没问题了,只要上级领导同意。

    劳资也没问题了,只要上级领导同意。

    总之,说到底,最后就看那位管后勤的副经理,只要他点头就行。

    可此人油盐不进,不管江大春和小查跑了几次,说什么,他就是仨字儿——“不同意!”

    几次三番的碰壁后,江大春和小查又得想主意了。

    “大春哥,你说咱接下来可怎么办好啊?咱俩嘴皮子都磨破了,丫就这态度。你也听见了,我都跟他说了,您就把我们俩当狗屁给放了吧,他说就是不行。我是没抓挠了,你还有什么高招没有?”

    “小查啊小查,我怎么夸你好。你这破嘴啊。你说‘屁’不就完了,还‘狗屁’。那你不等于骂他是狗嘛。他那么小心眼的人,还能放咱?不过事已至此,骂也就骂了吧。人要操蛋,恐怕你就是不骂他,他也不会让咱如意。你知道关键的地方在哪儿吗?关键在于他没有任何放了咱俩的迫切需要。”

    “什么?还迫切需要?他就这么扣着咱不放,能对他有什么好处啊?”

    “哎,这话反过来说也许就能解释通了。你得这么想,他不放咱俩,对他有什么坏处啊?”

    江大春眼睛越说越亮,“我的意思是说,咱俩留下来,如果对他有坏处,而他又拿咱俩没办法,那才能让咱们滚蛋。”

    “对啊!”小查拍拍脑门,也醒悟了。

    “我知道了,那咱俩干脆去他家里烦他去。他要不让咱走,咱就让他们一家子不得安生,没个消停的日子过!”

    江大春欣然点头。

    “对,他们一家要吃饭,咱就上桌,他们要喝茶,咱也拿杯子。他要说还不成,咱就跟他们家睡了。他一个饭庄副经理,即使权力再大,也没整死咱们的权力啊。既然是要走了人了,咱还在乎什么呀。甭怕丫挺的。”

    就这样,到了星期天,江大春和小查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找到副经理的家去了。

    俩人不但一人沏好了一大茶缸子的茶,兜里揣了一整盒烟,还人手俩铁皮罐头。

    什么意思呢?

    他们这是打算玩儿点狠的,带着备用的家伙什呢。

    既能当吃当喝,还能当武器自卫,反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非得一步到位,把问题彻底解决不可。

    还别说,他们这东西还真带对了。

    因为人家压根就没让他们进门。

    经理家住的是单元房,而且安了门镜,看见是他们,直接拒之门外。

    可问题是这俩人今天就是故意来添乱折腾人玩儿的,哪儿是这么好打发的?

    经理不开没关系,敲就好了,不敲门怎么能烦人呢?

    俩人商量好了换着来,先是小查这师弟行动。

    他掏出铁皮罐头来,就在门上敲。

    “邦邦邦邦……”

    也不能老敲啊,手累。

    反正是决定长期泡号了,慢慢来,而且他们逐渐就找到了规律。

    每隔五分钟敲那么一会儿,就按照少先队仪仗队的鼓点儿有节奏的敲。

    谷觼lt/spangt  敲了三十分钟,小查觉得累了。

    没关系,该换江大春接班儿了。

    小查坐下休息,活动手腕子,他师哥就接过铁皮罐头,照样接着来。

    一个小时之内,别看副经理家里没人出来,可整个楼道的邻居们都开门出来看了他们一个遍。

    看俩人虎视眈眈的横眉立目样子,也没人敢惹,无不是带着一脸的惊奇看了一阵就走了。

    但就这样,连罐头盒都敲瘪了,副经理家也没人出来。

    不能不说,狗东西真能沉得住气。

    当然了,考虑到是公房嘛,而且主人还有点职务,就是房门敲坏了,也有人会给修的。

    不过再之后,民警可就来了。

    想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副经理在家里打电话搬来的救兵。

    要不就是邻居受不了,找到派出所去了。

    民警表情挺严肃,大步直奔他们俩。

    一点不气,开口就先让他们从地上站起来。

    然后就上下审视,跟看坏人似的,严厉喝问。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要一般人,弄不好就虚了。

    可江大春和小查都有这个心理准备,怎么应对这种情况他们商量过,一点不怵头。

    他们一本正经的告诉民间。

    说有事儿来找领导,可领导不给开门,诚心躲着不见。

    他们没办法了,就只好这儿等着。

    那民警一听就转身替他们叫门。

    这位可比他们横多了,大力猛拍门板,嘴里高喊,“里面人听着,赶紧开门!我派出所的!”

    这下倒是管用,不多时,副经理终于把门打开了。

    “为什么不开门?家里有人为什么不开门?”民警对副经理一样没好气。

    “有人捣乱!”副经理义愤填膺的说。

    “谁捣乱?”民警问。

    “就他们俩!”

    “他们怎么捣乱了?”

    “他们敲门!”

    “敲门怎么是捣乱?敲门那是有礼貌!要捣乱,你这门不早破了?”

    本以为来了救星的副经理哑巴了,没想到真正的对头一句话还没对上,他就先被民警问住了。

    民警又问副经理认识不认识江大春和小查。

    副经理点点头,“认识,我们饭庄的职工。”

    “你既然认识他们,为什么不给人家开门?你们饭庄的职工找你就是有事。没事人家干嘛找你啊?你不开门他们怎么能不敲?你既然是领导,就是要给职工解决问题的。你不解决问题,还打电话找我们派出所。你不是诚心捣乱吗?”

    得,副经理傻眼了,脑子也转悠不过来了。

    可还就是这么个理,他不解决问题还找民警,这不是找骂吗?

    民警气哼哼的走了。

    而作茧自缚的副经理,反倒等于帮着江大春和小查进入了他的家。

    虽然这位副经理的态度还是一副很屌的样子,一点不气。

    但已经胜了关键一局的江大春和小查根本不在乎。

    他们心里正乐着呢,也很想得开,反正就是抱着让副经理烦的主意来的,越生气越好。

    事实上,小查比副经理更横。

    “对,你是没请我们来。我们自己要来的。可我们要辞职,你干嘛不给办啊?你以为我们找你干嘛来啊?我们要辞了职,你八抬大轿请我们,我们都未准来。”

    江大春甚至都懒得说什么了。

    他自顾自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点着了一根烟,美美的仰在靠枕上吐出了烟雾。

    那表情,那姿势,好像就跟待在自己家里似的。

    副经理这下彻底抓瞎了。

    眼睁睁看着两个厨子拿出了泡号的样子,真是一筹莫展。

    可连民警都不管,他光急又有什么用?

    终于,他似乎认清了形势,态度有了变化,不再那么硬挺了。

    “那……那什么,我这就要出门了……有事咱们上班再说。”

    然而这样的拖延政策根本没用。

    小查也坐下来了,一对师兄弟都舒舒服服在沙发上翘着腿。

    “上班再说?你不成天教育别人吗?什么加班加点都是为人民服务,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怎么,你自己下班就不干正事儿了?”

    这时候,副经理的老婆终于露面了。

    大概是知道碰上了不好对付的人,脸上笑眯眯的,居然主动给俩人倒了水。

    “来,都消消气,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解决呀!”

    江大春和小查呢,跟门一直较劲,他们也真渴了,就都拿起来喝了。

    一个说,“嘿,领导家的谁真好喝,看来真得住这儿好好享受一番了。”

    另一个说,“领导家不光水好喝,还有冲水厕所呢,敞开了喝,拉屎撒尿不用出门。”

    这话让副经理的老婆脸色有点发白,但还强堆着笑打圆场。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还至于这样。说说看,我们要能解决,一定帮忙。”

    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是有门了。

    “好!”江大春回应了一声,就此摊牌。“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也不气了。我们师兄弟,就是想辞职。这么件儿事儿,他一直拖着我们就不行!您说怎么办吧?”

    小查也来劲儿了,索性拿出来一个面包。

    “明说了吧?今天要还不同意。咱们就成一家人了。我们俩就在这儿吃,这儿住,这儿拉。我们俩都是糙人,想不了那么多,也没更多的要求。签字盖章!让我们走人就行!”

    “就这事儿!”副经理老婆明白了,转头就对副经理吩咐。

    “你干嘛不放人?不就放个人吗?你赶紧同意就行了!”

    副经理居然还敢较劲,“那不行!哪儿能想走就走啊?要是大家都这么干,谁来工作!公家单位不都走光了!”

    “你有病吧!犟头啊你!”副经理老婆终于绷不住火了,当场发作。

    “哪儿能大家都要走啊?有人走,还有人想来呢!你犯得着挡人家的道儿嘛!甭废话!赶紧给人家办!”

    就这样,这位副经理先后挨了两回呲。

    所有同一阵营者无比对他深感鄙夷。

    反而江大春和小查却得到了许多同情与理解,终于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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