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世道,总会有人得意、荣华享尽,也难免有人失意、落魄至极。
如今这个世道之中,若要选一个最为得意从容之人,则莫过于岐王李守礼,简直方方面面都达到了凡人所能企及的巅峰。
出身上而言,岐王作为圣人的血亲胞兄,可以说是最亲近的人之一,且少幼以来便祸福与共、感情深厚至极。
势位上,岐王虽然在朝并无常职,但时局中谁也不敢有所小觑。像上半年圣人御驾亲征时,岐王便留守京畿,执掌大内宿卫,保卫宫防于万全。
家庭生活上,岐王更是羡煞旁人,妻妾满庭,儿女成群,非但不让人觉得荒淫无度,反而觉得名王风流、率真坦荡。这份待遇,更是让人羡慕不来。
岐王正妻出身关中名门的独孤氏,关陇女子、特别是这些名门嫡女,多多少少都有些妇风近悍,许多与之联姻的人家难免就会闹出一些大妇善妒的风波闹剧,但在岐王家却少有此类的传闻。
倒也不是岐王妃雅量不争,而是若真就此吵闹起来的话,那扣在王妃头顶上的帽子可不只是善妒那么简单,更会遭受诸如不喜宗枝繁荣旺盛之类的指摘。
许多人也为岐王家庭关系操碎了心,其中就包括分量最重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这两人便常常劝解岐王妃,岐王本性是好,绝非好色无度,只因宗家血裔实在凋零年久,岐王有力有闲、所以担当得多了一些。
面对这一类的劝解,岐王妃纵使心中愤懑,也不便吵闹发作。总之只要岐王没有公然做出宠妾灭妻的行为,各种荒唐的行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岐王虽然侍妾众多,但对正室夫人还是颇为上心,夫妻两倒也没有因此感情崩坏。这主要体现在两人的感情结晶身上,岐王嫡生的儿女便有五个之多,且下半年圣人归京、岐王罢事归邸后,临近年关的时候,王妃便又有显怀。
岐王成婚于武周的长寿二年,距今才不过七八个年头,岐王嫡生的子女已经有了五个,还不包括腹怀在孕的那一个。
刨除两京对峙最严重那一两年、岐王也不能安心在邸过夫妻生活,这样的生育频率已经赶上了当年二圣最为浓情蜜意、几乎一年一个的光景,谁也不能说岐王夫妻感情不好。
终究还是岐王有心有力、不负众望,所以才能享受这一份人皆称羡的齐人之福。一块地总是有耕有闲,但这农夫太过勤劳,自然就要多扩几块地来耕。
但妻妾儿女多了,如何养家维持也是一个让人颇为困扰的问题。
虽然说岐王官爵显赫,俸禄丰厚,更兼享邑三辅、岁有恒收,但宗王家计用度总不同于凡俗,每添一个家庭成员,便会增添一笔不菲的开支。若只靠俸禄食邑,也很难维持日渐庞大的开销。
朝廷对宗室虽然不乏裁抑的规令手段,但圣人对于两个患难与共的血亲兄长还是爱护有加。常封的食邑之外,还有许多别苑田邑的赏赐。
只是这一部分产业不由王府自作经营,内库掌度收支后净利赐给,自是一笔丰厚可观的收入。且王府事员皆带禄寄食于朝廷,这又让岐王府本身的开支成本大大降低。
除了圣人的赏赐之外,岐王这么卖力为宗家添丁增员,太皇太后并皇太后也都各有表示。
章宗未得追封之前,皇太后以太妃的身份荣养于岐王府,太妃各项邑食也都纳入王府收支。尽管皇太后已经入宫,但以岐王养家费巨之故,仍然示意将这一部分邑食收入留在岐王府。
至于太皇太后,作为宗家血裔凋零的直接黑手,更是乐见岐王努力的开枝散叶。万寿宫财料供给本就相对独立,岐王府每有添员,便按照嫡庶男女的不同、各给数千乃至上万缗的赏赐。
所以岐王这日子过得也真是舒服惬意的几乎没朋友,说没朋友也不是开玩笑,实在谁家如果有这样一户亲友,单单人情往来的开销就受不了。
虽然说人情都是有来有往,但岐王今天纳一妾、明日得一子,都他妈快发展成产业链了,等闲人家谁能比得了、耗得起?
趋炎附势、世道难免,但岐王这个势热的真是不好靠。早年还未彻底开足马力前,岐王倒还有些不断往来的时流朋友,可渐渐的大家都咂摸出滋味来,自觉得不能再继续奋身投入这个无底洞。
眼下岐王还只是忙于纳妾添丁,已经有了如此惊人规模。若再继续跟进维持,哪怕自此以后岐王便修身养性,可眼瞅着十几年后儿女们婚娶还跟不跟?不如早作了断啊!
所以岐王家宴会渐渐的便成了京中人情场面的一个禁区,除了一些委实避不开的亲友之外,等闲人不敢轻易涉足。
但岐王自己却并不觉得他已经成了一个社交黑洞,满庭妻妾仍然不能打消他与时流交际的热情,闲居在邸时仍然热衷于邀请时流、举办宴会。
虽然实际到场的宾客常常不多,也让岐王困扰了一段时间,但不多久便自己想开了:易地而处,若他去旁人邸中做客,见到别人庭中群姝争艳而自己却无缘消受,难免也会自惭形秽,感伤自己与美人无缘,没了欢宴的兴致。
“妒忌让人面丑心狭、自绝于众啊,除了后堂侍人多了一些,我家与寻常人家更有何异?”
私底下虽然常作此类感慨、认为群众因为对自己心存嫉妒而有所疏远是没有道理的,但岐王也颇为贴心的呵护这些朋友们脆弱的自尊心,减少了自宅设宴的次数,转而去旁人家宴席上游荡,也算是谦和折节。
今日的宴会,本不是岐王筹办,而是其妻弟独孤琼。独孤琼旧年追随薛讷担任黄河九曲镇将,薛讷转任青海留守使后,独孤琼因勋归京参加明年的兵部铨。
数年宦游、镇戍边疆,如今载誉归京,自然要遍告亲朋,聚会庆贺。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独孤琼自青海归来之前,很是访选了一批青海良驹,远比市面上太仆寺所大量提供的马匹品质要高得多。
临近年尾,殿中监即将筹备马球联赛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京畿,京中一众好事的年轻人们早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加入竞技。而马球最重要的两大元素,就是健员与骏马。
因此独孤琼还在路上的时候,京中那些亲朋好友、包括一些交情不深的权门子弟便密切关注其行程。
这样自带话题的人物归京,哪怕不认识的人、岐王都想搀和一把,更不要说本就是门内的亲戚。所以早在独孤琼还在行途中时,岐王便传信其人归京这第一宴交由自己来办。
独孤琼久不在京,哪里知道京中人情变故的险恶之处,并因为岐王殿下显贵之后仍不忘旧好的举动而倍感暖心,于是彼此便敲定下来。
可是归京后与故旧们一番交流,岐王殿下的形象在独孤琼认知中便轰然倒塌,但岐王殿下一众请帖都已经散发出去,也只能悔之晚矣。
宴会的地点设在了毗邻东内皇城的长乐坊,名为别业但其实是岐王新邸,因为故邸所在崇仁坊不足彰显兄弟亲近,所以圣人下令为同王、岐王于长乐坊再造新邸。
邸业已经完工,只是因为同王眼下仍在外典军出征南蛮六诏,所以要等到明年同王归朝再一起正式入迁新邸。
这一座新邸宽大气派,岐王将宴会安排在此,也足以显示出对独孤琼这位妻弟的重视,并没有敷衍了事。
只是这一份热情的承受者此刻却谈不上欣慰,尽管许多朋友此前便已经传信无暇前来参加宴会,但独孤琼作为主角之一,自然不好放了岐王鸽子,所以也在一大早便来到了长乐坊王邸。
“时近年关,京中物料时价浮高,诸家故友或也备礼繁忙,未必有暇列席共乐。殿下不如传令府员备料稍缓,等到宾客登邸入席之后,再随作增补,可以不浪费一番筹备宴乐用料的心意。”
眼见岐王还在忙前忙后的敦促仆员筹备物料,独孤琼虽然有几分感动,但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的略作提醒:你在京中已经臭名远扬,难道就一点数都没有。
“外州历练经年,独孤五较往年确是更显干练务实。但也不必将人情作悲观,坊间虽然久无声迹传扬,但情谊自在心中。诸故交旧好知你归京,谁不踊跃来见?我既然具宴引你重回人间,自然要周全完善,若宴中酒食匮乏,还有什么体面?”
岐王却听不出独孤琼言中潜意,只道他归乡情怯,担心会被群众冷落,于是便转过身来拍拍他肩膀笑语安慰道。
独孤琼闻言后嘴角便忍不住一扯,确定岐王是真的没有什么自知之明,自己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担心,归京一路上所收到的问候书信便连驿传来,可现在被岐王硬插了一手,群众争迎的待遇是注定不会有了。
他这里还没有腹诽完毕,便又听岐王嬉笑道:“我家最不缺便是张口待食的人口,即便宴中备料有剩,也绝不会浪费。”
再听岐王这样夸口,独孤琼干脆的闭上了嘴巴。这话任谁听了都不会抬杠,岐王殿下也绝不是吹牛。这人虽然有欠自知,但起码是快乐的。
随着宴席布置停当,宾客们也陆续登门。
这世上自无几人当得起岐王亲自出堂迎送,所以岐王只是安坐堂中,与独孤琼闲聊一些青海方面的轶事,着重讨论的主要还是新任顺州都督郭元振那虽远在边陲但却名动京师的后邸风光。
人的经历际遇不同,总会有新的人脉产生。岐王虽然不觉旧友们的疏远,但也有了郭元振这个趣味相近的新朋友。
只不过随着郭元振功勋渐著,如今俨然已经是边防大员,岐王作为在京的亲王显贵,便不好再如往年那样随意的书信交流,对朋友的关心也只能停在向往来地境的时流打听。
当听到独孤琼讲起郭元振授新之后便作风大改,邸中非但不再纳新,甚至早年一些收纳的各部女子都在陆续遣返,岐王便忍不住感叹道:“世道如罗网,人皆在其中。
郭某幸逢良时,志力得所伸展,但却不免有折抑真趣的困扰,终究不能两全啊。我还盼他来年归朝可以畅谈意趣,但相见虽然有期,所见怕只是一个无趣之人,终究是错付了……”
独孤琼听到这声感慨,一时间不知从何处吐槽,怎么你以为我家有你这样一个真趣旺盛的女婿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说这些?更何况除了天家,谁家又能容得下养得起你这样一个种马米虫?
满腹吐槽不能宣之于口,独孤琼也是憋得难受,索性不再专心同这家伙胡扯,注意力更多放在陆续赶来的宾客上,想看看谁家子弟不怕死,岐王府这个天坑都敢来跳。
岐王在京中社交场合虽然遇冷,但总不至于门可罗雀,率先到场的便是新平王李千里这个捧场王。跟随新平王登门的,还有几个宗家后进,其中就包括在青海大战中功勋颇为卓著、就连圣人都赞不绝口的李祎。
青海大捷的影响至今没有退去,所以李祎凡有出场必是人群中一个焦点。岐王对这个宗家少壮也是亲热有加,拉着独孤琼一同站起来迎,并对两人笑语道:“你们两位俱是青海夺功的壮士,当时战场广阔,未必有缘相见,如今聚会京中,大可细述袍泽的情义。”
青海大捷是凡所参战将士们共同的荣耀,彼此得知对方有这样一份经历,自然很快就变得熟悉起来,各自讲起战场上一些经历,也听的人忍不住的心旌摇曳,纷纷畅想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壮阔情景。
独孤琼所部人马在薛讷率领下长行数千里、迂后出击,胜在了战术上,而李祎他们则是正面攻坚,所以战后舆论所热传的主要还是李祎等主力将士的威风战绩。
但只有身在青海那个战场上,才会明白从九曲绕道积石山后是怎样的艰辛,若没有九曲人马后背一击,积鱼城一战未必能胜得那么干净利落。
所以讲起彼此事迹的时候,李祎对九曲人马的功绩也是多有推崇。
独孤琼在见到李祎那虽有幞头包裹、但仍探入眉际的刀疤,也能推想到当时战斗如何惨烈,若无主力人马的奋勇推进、在积鱼城前吸引蕃军主力,他们九曲人马虽然成功抵达战场,怕也会成为一支自投罗网的疲弱孤军。
舆情时论或有偏重,毕竟所知不深,但只有这些亲自在战场奋战的将士们才知各自所事都是一场大胜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番言谈下来,自有几分惺惺相惜。
见独孤琼同李祎相谈正欢,岐王心里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在人情世故上虽然不乏轻率马虎,但也有细心的一面,眼见到陆续登门的宾客主要还是宗家亲友,而他代替独孤琼邀请的那些故交朋友们到场却少,不免担心独孤琼心酸难受、感叹世态炎凉。
所以当家人通报英国公已入邸前时,岐王干脆起身托辞出迎,拉着英国公在堂外细嘱道:“堂兄稍后入堂,代我向独孤五多给美言。唉,他去时一介纨绔、故交多虚荣玩伴,归来虽有载功,但也只是待选的白身,难免遇冷见低。
就连我亲自出面捧场,都未得正眼的看待。日后共在京中,堂兄在人情场合上对他也要多多关照,不要让他负气意冷。”
英国公李重福虽然势位不著,但在京中却颇有人情热度,特别是在年轻人当中,原因就是家中有一个撩人心弦的妹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位县主虽然是位带刺的玫瑰,但却让不知多少权门子弟们牵肠挂肚、想得睡不着觉,竟日在英国公府邸周围游荡。
听到岐王叮嘱,英国公自是连连点头,并忍不住感慨道:“殿下见重友情,能与殿下联席论谊者,又哪患人情上的冷落不遇啊!人生得此一良朋,何羡伯牙与子期?”
“但这一次,我是真的生气了。生人所重在乎相知,哪需细辨贵贱困达!今日凡见邀不至者,日后休想再登我邸堂,除非他们能得到独孤五的见谅。”
正因为自觉得对友情见重,岐王才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觉得旁人对独孤琼冷眼相待,浑然不觉他们是随不起自家份子钱才干脆不来。
两人仍在堂前闲聊,从侧方下车的李裹儿阔步行来,望着岐王便发问道:“难道今日不是聚贺殿下乔迁之喜?那圣人也不会入邸参宴了?”
听到李裹儿这么发问,英国公脸色顿时变得发问起来,岐王也皱起了眉头,乜斜这娘子一眼而后沉声道:“后堂自有女宾聚处,堂妹且自去等待开宴。”
李裹儿却并不移步,只是自顾自说道:“既然不是什么家宴正会,那我便先去了。”
说完这话后,她便转身而去,只留下英国公一脸苦笑的对岐王摇头致歉。
他本就不是刻薄严厉的性格,早年板起脸来一番管教虽然也略有收效,但随着相处年久,这娘子也渐渐的探清了他的底线,不免就故态复萌。
但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刁蛮难解的毒物,李裹儿正待登车离去,太平公主的车驾却驶入邸中,远远瞧见这娘子,太平公主只将手一抬,指了指她笑语道:“年岁渐长,你这娘子越发恭顺,车方入邸,便来迎见。”
面对这位姑母,李裹儿做不到旁若无人,闻言后有些局促的折步行来,精美的俏脸上也挤出几丝生硬笑容,说着违心的话:“知姑母尚未入邸,裹儿一直在此等候呢。”
“哪里有什么顽愚难教,终究还是堂兄你心软手懒啊!”
看到这女子面对太平公主时便换了一副面孔,岐王指着英国公便忍不住叹笑一声,并摇头嘀咕道:“终究还是我家幼娘,更加的灵巧可爱。”
说话间,两人便也一同阔步迎向了在李裹儿搀扶下步下车驾的太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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