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积鱼城再次变得热闹起来,城内城外驻满了蕃军,且军势较之去年要壮大了数倍。自城墙外向周遭四野扩延的毡帐营垒绵延十数里,站在城头上四方眺望,几乎看不到一片闲土,到处都是乌央央的蕃卒。
仔细望去,城外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倒也并非全都是兵强马壮的蕃军,还有着众多的老少男女。蕃国每有大军出征,军卒家眷们也要跟随一起出动,前方征战掳掠,后方放牧生产。
如此一来,既能保障大军恒有供养,降低后勤的压力,同时也能加强军卒们的斗志,让他们作战起来勇猛不退,毕竟后方便是父母妻儿。
但其实这后一条实际上效果并不大,家眷随军,未必能够增强斗志,反而往往由于这些家眷们缺乏军事素养与管束,每每临阵便先哄乱起来,从而波及到军队。
像是早年与大唐交战的时候,或许正面战场上取得了胜利,往往却被少量唐军袭营而搞得全军溃败。
毕竟人在危难之际,下意识的念头是自身的安危利害,遇到危险拔腿便走是人之常情,那些家眷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阵磨练与军法管束,又怎么可能做到临敌不惧、阵列如林?
之所以仍然保留这一传统,还在于早年高原上部族众多,几乎无日不斗,两个部族战斗起来,却防不住旁人黄雀在后,战场上得胜后固然可喜,返回去却发现被人抄了老窝,也实在是乐极生悲。
而且高原上物产贫瘠,一旦男丁被征发出战,整个家庭的生产都会大受影响,索性一并携带出征,起码在战争中还能维持一定的生产,不至于满帐饿殍。
家眷随军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能让大军声势更加壮大。遇到一般的对手,只看这漫山遍野的敌人,便先胆寒了起来,凭气势都能将人压垮。
除了军势较之去年更加壮大之外,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赞普的心情。去年赞普也是雄心勃勃,率领精军亲临积鱼城,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掉噶尔家,结果却被大论钦陵反将一军,只能满怀愤懑的撤军离开。
可是今年赞普重新返回积鱼城,却是噶尔家苦苦央求回来。更重要的是,被赞普视为眼中钉的大论钦陵已经被囚禁在了积鱼城中,再也没有机会、没有能力来挑衅赞普!
因此从抵达积鱼城那一刻,赞普便是满面春风,心情可谓愉悦至极。
然而这一份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当前路人马战败的消息积鱼城的时候,赞普脸上的笑容顿时便荡然无存,整个人身上都洋溢着一股暴戾的气息。
“臣等谨遵军令,抵达苦海之后便扎营设垒,准备于此狙击唐军,以待赞普大军前来破敌……但、但卡巴却不守约令,擅自率部出击,臣等迫不得已,率军跟随前往,半道遭遇唐军伏击,卡巴轻敌冒进,遭唐军斩杀于阵,臣等驰援不及,反遭连累……”
几名败军之将一路狼狈后逃、可谓是丢盔卸甲,好不容易逃回积鱼城,硬着头皮向赞普禀告此番战败的原因与经过,并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在那个跑得最快、死的也最快的倒霉鬼擦布卡巴身上。
他们自知兵败辱国,一顿惩罚是免不了的,但也希望能受罚轻一些。事实上究竟谁第一个越过暖泉驿继续东行,大家谁也说不清楚,但擦布卡巴所率王卫军由于配给精良而跑得最快,迎头撞上了凶狠至极的唐军,躲过唐军追杀而逃回积鱼城的几名蕃将一想到擦布卡巴惨被活活肢解的惨状,一时间心中也都不无庆幸。
“这么说,是因为卡巴轻率冒进,你们才遭了唐军埋伏,葬送近万精军?”
赞普脸色阴沉如水,但仍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听完几人汇报后又沉声问了一句。
几人悄悄的对望一眼,心中自是惶恐凛然,视线余光又扫了扫几名居坐席中的大臣,这才将牙一咬,给了赞普一个肯定的回答,将这黑锅死死扣在擦布卡巴头上。
之所以要这么做,也并不只是因为擦布卡巴已经战死的缘故,还有一点就是擦布卡巴这一特殊身份。擦布卡巴是赞普的妻兄,而且赞普如今唯一的血脉也是由擦布妃所生,亲情可谓不俗。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点,那就是擦布氏这一氏族,曾经还是噶尔家重要的盟友。噶尔家作为吐蕃第一权门,执掌大权几十年之久,或许一些势力庞大的古老氏族不忿于噶尔家这个后起之秀,但是国中一些中小氏族却惯于唯噶尔家马首是瞻,擦布氏就是其中的代表。
噶尔家对赞普有扶立之功,甚至为了避免年幼的赞普被国中大族加害,赞普幼年时还在大论钦陵的军营中生活数年之久。也正因为这一层缘故,噶尔家才从擦布氏这一盟友家族选择一女子作为赞普的长妃。
只不过随着赞普壮年,与噶尔家这一权臣门户裂痕越来越深,擦布氏在这过程中也是左右摇摆,并最终选择抛弃噶尔家,彻底倒向赞普。
这一次擦布卡巴之所以急哄哄冲向唐军,大概也是存了要通过这一次的功勋抵消掉曾经与噶尔家结盟的心思,从而巩固其外戚的地位。
只不过,擦布氏与赞普的关系虽然亲近,但本身势力却并不算大。赞普虽然因为这一层亲谊想要将擦布氏作为心腹培养,但却未必符合国中这些大族的利益。
所以早前在大非川战场上,虽然有许多蕃军及时赶到了战场,但却并没有进行抢救,除了畏惧唐军势大之外,也是觉得擦布卡巴死了可能更好。
其实对于擦布氏这一外戚氏族的排斥早有端倪,去年赞普无功而返,在撤回东域的时候强行驱逐了唐国所布置的人事,将东域夺取回来。一些出身东域的氏族诸如韦氏之类劝阻未果,于是便提议赞普选择一名琛氏女子纳为次妃。
制裁噶尔家已经是国中的共识,那些大族们却不希望噶尔家倒下之后,诸如擦布氏这样的小族在赞普扶植下壮大起来,成为最大的得益者。
琛氏的直系继承人叶阿黎虽然已经外逃、且成为大唐皇妃,但还有诸多人事遗留在国中,与国中诸大族仍有着密切的往来。扶植一个琛氏的旁席以取代擦布氏这种异军突起的小族,无疑更加符合国中这些大族的利益。
所以这些败军之将们在一番权衡之下,索性异口同声的将战败的黑锅扣在死鬼擦布卡巴头上,也算是一种站队。
属下们的这些花花肠子,赞普又怎么会不清楚,再作逼问后见众人仍然坚持这一说辞,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直从席中站起,抽刀在手指着几名败军之将怒吼道:“我大军雄万入此征战,尔等作战不利,先战辱国,已是大罪!卡巴罪过如何,起码战死沙场、壮烈捐躯,你等却弃部逃回,不死何为!”
说话间,他便持刀行下,盛怒之下竟似要亲自砍杀这几名败军之将。
几名蕃将见状后自是惊慌至极,忙不迭叩地高呼饶命。另有几名席中坐观的臣员也忙不迭起身作拜,疾声劝告道:“赞普息怒、息怒……几人虽战败可耻,但强敌将至,正是国中用人之际,何不让他们戴罪立功!”
赞普仍是怒不可遏,闻言后冷笑道:“国中大军群起,山南、大藏勇卒几十万,何惜几员胆怯鼠类!”
众人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变,眼下抵达积鱼城的,主要还是赞普的直属卫军并山北诸茹、包括东域孙波所征发的兵员,山南与大藏象雄等地的军队则还在途中。赞普特意点出这两路军事力量,无疑也让在场这些人感受到威胁与压力。
堂中气氛先是陷入片刻的死寂,不久后韦氏的乞力徐缓缓起身,向着赞普拜下并沉声道:“诸将兵败辱国,确是该当责罚。但当下两国交战之际,首先还是要查清楚兵败真正原因,作为后继制胜的参考。卡巴勇猛善战,举国皆知,唐军即便早有埋伏,想要败之杀之也绝非易事,必然还有更多原因有失考虑。
唉,说到底青海此地虽然名为藩属、但却失为异域,在场诸员能通晓境域翔实者实在不多……”
讲到这里,韦乞力徐又望着几名败将冷声道:“你们几人死不足惜,但受刑之前仔细回忆,将兵败原因详细讲述,不可遗漏!此前分明已经有计策军令,让你等固守苦海以待大军,卡巴又不是你等上将,即便他一军出击,你等大不必追从,究竟是什么原因、逼得你们不得不出征?”
几名将领听到乞力徐发声斥问,先是愣了一愣,但生死之际倒也不失头脑灵光,很快便领会到乞力徐的指点之意,忙不迭又叩首说道:“臣等不敢抗令,但孤军远行,抵达苦海后全无策应补充,更加没有防事修整,守无可守又资粮将尽,迫不得已只能出击、盼望能够获资于敌……”
听到几人如此回话,乞力徐眸光顿时一闪,再对赞普说道:“大论钦陵虽然身在积鱼城,但噶尔家精卒仍然驻守海西,此番大军入境,彼等竟然全无策应准备,以致前路人马进退失据!此番前部战败,实在也不可完全归咎将士们不能用命啊……”
眼见败将们将战败之罪盖给擦布氏激怒了赞普,韦乞力徐便转变思路,索性将噶尔家拉下水。乞力徐曾经担任大论钦陵的副手,韦氏与噶尔家本就存在着竞争关系,且此前乞力徐之子出使大唐、归途却遭袭杀,极有可能就是噶尔家做的。
所以无论是出于权力的竞争,还是家门的私仇,韦乞力徐都想将噶尔家彻底弄死,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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