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们纵马驰出皇苑,出现在菡萏园外的大街上,顿时便将整个曲江池周边的氛围拉满,分散在各处的民众们纷纷向此处涌来,争睹探花游街的画面。

    一时间,整个曲江池西岸这一片区域已是人满为患。幸亏朝廷礼官们在筹备典礼的时候,也预计到了这种情况,尽量确保这一片区域场景开阔、道路畅通,且除了皇苑菡萏园之外,此处所派驻的禁卫兵力也是最多的。

    甚至就连曲江池水面上都布置了数艘游船,岸上发生意外与骚乱时可以及时登岸援助镇压,同时也负责打捞不慎被挤落水中的游人,可谓是准备充分,面面俱到。

    由于这是朝廷第一次举办上巳探花宴,许多人还不清楚其礼章流程,本来还遐游于各处,当问询赶来此处的时候,诸探花郎们早已经呼啸而过。

    没能亲眼见识到那些新选人青春年少的风采,许多人心里自然有些不甘心。不过探花游园有出便会有入,所以众人也都不急躁,只是流连在此等候探花郎们的返回。

    这时候,太平公主此处园业的地理优势顿时便凸显出来。大多数游人都聚集在曲江池西岸,在探花郎们外游未归的这段间隙中,所能关注的唯有近处这一座戏台。

    此时舞台上下也已经做好了准备,随着太平公主一声令下,舞台上一串鼓点急促的羯鼓声率先响起,那激昂促烈的鼓声很快便将周遭人众们的注意力完全给吸引到舞台此处。

    人们在看到那变得更加华丽的舞台后,一时间也都议论纷纷,对接下来的表演也都充满了期待。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舞台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可是当这歌声响起的时候,舞台周遭却并没有欢声雷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哗然。许多人在听到这歌唱声的时候,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就这?而更多的人,则根本就没有听到这所谓的歌声。

    声辞歌唱看起来倒是简单,似乎是个人有嘴能发声便能一展歌喉,但事实上对人的天赋与技巧要求极高。

    有的人清声不浊,哪怕百十人一起发声,也能轻松分辨出其声色,这就是天赋。而真正技艺高超的人,吐字纳气自有巧妙,哪怕在成千上万人嘈杂场合中,歌喉一展,唱词都能清晰的传递到每个人耳朵中,既不破音,也不失律。

    眼下这一处舞台虽然受到了群众关注,但也因此使得周遭环境嘈杂无比,哪怕没有人高声喧哗,场面也显得混乱不堪。因此想要让表演继续进行下去,对伶人的技艺要求自然也就更高。

    可现在,舞台倒是搭建得奢华异常,器乐声也都清晰可闻,但却几乎听不到什么人语唱词,即便站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敛息凝神的去仔细倾听,也仅仅只有几声近乎呢喃的唱词,混在整体嘈杂的声浪中全不出彩。

    眼见这表演如此低劣,看客们自然不会客气,止不住的嘘声连连,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舞台一侧,太平公主看到那少女隐娘如此拙劣的表现,也是忍不住的叹息一声。不过她既然将如此重要的时刻留给这少女,自然也不会容许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本来就没打算让这少女独挑大梁,而是要用整个舞台整场表演将这少女给包装烘托出来。

    因此看客们嘘声刚刚响起,几处分舞台上突然歌声大作,如仙音和唱一般响彻全场。十名被精选出来唱功精湛的伶人们在舞台各处一同合唱,那嘹亮清澈的歌声顿时便压过了满场的喧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当这合唱声响起时,整个舞台周边霎时间为之一寂,舞台一侧的太平公主快速将手一抬,示意舞台下方那结成牡丹花状的金丝托盘升向舞台。而那身着羽衣的少女也忙不迭摆出一个飘然凌空的姿势,立在托盘上缓缓升上了舞台,并用那紧张到略显干涩的语调继续唱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女声色自不动人,能传播出的范围也极为有限,但这一缺点自被其他合唱伶人所弥补,使环场众人都能清晰听到歌词曲律。

    而随着少女登台,霎时间数道金光直接投射向少女所现身的舞台中央,这是几处分舞台上所架设的金盘直接将阳光折射下来,虽然眼下阳光已经略有西斜,但各处金盘相互折射,仍将阳光充分利用起来,那些折射交错的光束汇成一个焦点,全都集中在舞台中央那少女一身。

    少女本就身穿色彩缤纷、绚丽至极的羽衣,在这金光沐浴下则更显得光华满身。这样的出场方式见所未见,自然让人倍感惊艳,而更让人感到惊诧的是,如此浮夸奇丽的装扮与场景,极容易喧宾夺主,夺去伶人的风光。

    然而那少女则不然,其容貌俏美得让人无从形容,金光辉映之下、其面貌五官更是精致分明,美丽得撼人心魄。舞台与羽衣虽然华美,但在这少女身边也只是沦为了衬托。

    当少女完全出现在舞台上后,舞台周围变得更加安静。从太平公主这个角度望去,几乎所有人都在昂首望向舞台上方,在这一刻明显对眼睛的使用要远远超过了耳朵,似乎就算没有伶人们的伴唱托衬,单凭这少女一人,哪怕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已经拥有了迷倒众生的魅力。

    看到这一幕,太平公主嘴角一翘,心知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同时她也望向舞台上已经边唱边跳起来,虽然舞姿拘谨稚嫩、但却仍然灵动迷人的少女,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大叹世事难得完美,如果不是在不长时间的接触中看透了少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哪怕没有这一层亲缘,她都不舍得将少女推向色艺娱人的道路中去。

    虽然说凡事到了一个极致都能让人惊叹,但当这少女真正呈献色艺时,还是不免让人惋惜,只觉得如此佳人却拙于才艺,实在是有些遗憾。

    但太平公主给这少女选择的曲目也是用心,并不是那种才情巧极的诗篇,而是朴实中自有规劝激励的诗辞,琅琅上口、便于传颂且导人向上,这既冲淡了少女恃色无才或会给人带来的反感,而且当李潼将这首诗交给她的时候,太平公主便敏锐的察觉到当中所蕴藏的说教价值,已经超出了一般诗辞的娱乐性,自然不舍得交给一般伶人去演唱。

    当探花郎们离苑之后,皇苑中的宴会也进入了自由活动的流程中,许多朝臣都携家眷告退出殿,殿中虽然歌舞华美但却总有一股庄谨严肃的气氛,远不如与家人们同游曲江、胜览人情风貌那样轻松自在。

    对此皇帝也并不强留,他自己还做着早退的打算呢。于是便趁着返回内殿歇息之际,换了便服并寻秘密通道潜入外朝命妇们于殿外的帐幕之间,与自家娘子上官婉儿短聚片刻,聊了聊皇苑外民间戏演的内容,当得知他姑姑为了这场戏演紧张的模样,李潼不免又是一乐。

    若太平公主对这件事不够上心,他还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越努力、越用心,距离成功越近,最后才发现原来是大梦一场空,那份失落感才最让人难受。

    两夫妻说话间,周遭帐幕间相关议论声也渐多起来,所议论的多数都是太平公主门下伶人戏演相关。有的夸赞那登台伶人乃是惊艳人间的绝色,有的则议论那辞曲《劝学歌》的确是发人深思、激励人上进的佳作。

    “三郎要不要亲眼去看一看那人间绝色?我知大长公主有准备这样一位人物,但却没有见过,神神秘秘、似是寄望颇深啊!”

    听到那些议论声,上官婉儿便忍不住打趣说道。

    李潼闻言后也笑了一声,只说道:“有机会的。”

    周遭人声逐渐杂乱起来,菡萏园这外围区域本就是半公开的园林,并不禁止民众们观赏,此时园外戏闹饱览之后,许多人便陆陆续续开始漫步皇苑中。

    这一场集会要持续几天的时间,李潼入帐告慰娘子一番后,便又秘密返回了水殿,换了皇帝章服之后登殿继续赏席。

    随着外出游园探花的探花郎们陆续返回,皇苑中的宴会也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热潮,每每有珍贵花种被采撷呈献,便激起在场文人墨客们一番拟新咏物的热情。

    太皇太后本就雅爱雕虫小技,于席中赏听诸众应制之作,自觉兴致盎然,全然不觉疲惫。而李潼也乘兴小拟几篇咏物戏作,或无传世之神妙,但也自有匠心的巧运,可谓是君臣尽欢。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一直留在皇苑外的太平公主不知何时也已经来到了殿堂中。她眉宇间洋溢着喜色,很有几番志得意满的姿态。

    事实也确是如此,随着傍晚来临,今日的花魁戏也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艺社统计诸戏台伶人所得金花,太平公主这处戏台可谓是一枝独秀。这一座戏台收得金花便有数以十万计,十朵金花便是一匹绢,换言之单单这半天戏演,太平公主便收回足有万匹绢之多。

    虽然这数字跟她这段时间所花出去的、特别是跟被李潼所敲诈走的那批巨财相比,也实在是杯水车薪。但凡所立业,需作长计,半天时间便收绢万匹,接下来几日花魁戏还要继续进行。

    特别太平公主门下诸伶人,都有勇得花魁的可能,这热度也会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姑且不论日后伶馆中接待宾客的收入,这也证明太平公主已经在长安风月场立足成功,收回先期的投入只是时间问题,未来必然还有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想到这一点,太平公主便忍不住的笑逐颜开,连带着对此前被李潼敲诈的怨气都消散许多。当其来到殿中时,见到诸众佳作频出,多给云韶府乐工们现场排演戏唱,便忍不住起身笑语道:“今日圣人设宴于皇苑,寓意与民同乐、共贺佳节。今皇苑外亦多民间色艺精绝者,若能承恩入殿献赏,也是一大乐趣啊!”

    这一提议正入李潼下怀,闻言后便望着他奶奶笑语道:“大长公主所言确是不虚,我久在京畿、亦深领此味,唯恐民俗唐突恩亲,故而不敢妄献。”

    太皇太后此刻也乐趣正浓,闻言后直接招手道:“既是佳节共欢,何来许多忌讳,召来即是,若果有可赏,皇家岂吝赏格!”

    “那便由我去为满朝诸贵挑选艺能,绝不让失望存于此殿!”

    得到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许可后,太平公主便阔步下殿,将这一消息通知皇苑外那些戏演暂告一段落的伶人们。

    她恃此事权,倒也没有专据而不分润,今日能一枝独秀、显出同侪,算是证明了平康坊诸众对她的抵触已经失效,至于未来,终究还是要和气生财,所以也颇为大度的将自己争取来的这个机会与其他人分享。

    平康坊诸伎与各自背后的经营者们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都惊喜不已,能够献艺于天子之殿,这绝对是风月中人的巅峰成就,因此纷纷围聚上来,连连称赞太平公主大度雅量,希望能够分得一个机会。

    再次享受到被人众星拱月的追捧,太平公主心情也变得畅快至极,于是很快便挑选了二十多员的伶人队伍,除了自家出色人选之外,在场其他伎家也都雨露均沾的分得一两个。

    当太平公主率领这些伶人再次返回皇苑水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曲江池周边的游乐噪闹声也有所减缓,唯水殿内外灯火通明,成为浮在曲江池岸边的一颗璀璨明珠。

    这些坊间艺人们并未直接入殿,而是就留殿外,与云韶府诸音声人们开始紧张的为殿中诸应制诗辞协律编曲,并轮番登殿献艺。

    太平公主作此进计还是不失底气的,跟内苑乐人们相比,民间艺人或许接触的广度有逊,但既然能在闾里秀出,各自技艺也都接受了长足的磨练,在一些俗乐声韵的把握拿捏上,甚至还要超过了云韶府的音声人们。

    由于这些民间艺人的加入,殿中的戏演气氛更加高涨,眼看着太平公主忙前忙后的安排伶人入殿献艺,却始终无涉自己,那刚在戏台上大放异彩、还没有从万众追捧的欢愉中清醒过来的少女隐娘便忍不住上前,一把拉住了太平公主并说道:“大长公主为何不安排我登殿?我可是打听了,戏台所收十万金花,单我名下便有过半,那些人统统都不如我……”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皱起了眉头,对于这愚钝至极的女子实在有些无语。你自己又不是不知自己底细,安心在殿外镀一层金就好了,抢着上殿难道还想当殿认亲?

    “殿中诸席,俱人间至贵豪强。你既无艺能,有无捷才,安坐即可,若登殿露怯,前功也将尽毁!不要胡闹,留在此处,后路我自有安排!”

    太平公主随口将这荒诞要求搪塞过去,还觉不够放心,索性召来几名家奴,将这少女隐娘引入一不起眼的庑舍看守起来。

    等太平公主再次回到殿上,便听到此前便代表平康坊伶人登殿表演的莫大家在殿中作拜言道:“前唱开元新辞,妾拙心甚是有感。生而为人,谁无恩长,谁又不为人恩长?京中花魁戏闹,本圣人潜邸故戏,京中风月在业者俱受此惠,此身又为大唐子民,诚是双恩厚享。

    今知圣人欲造新宫以养恩亲,坊人性虽卑劣,亦诚愿能捐助此事。今季花魁戏闹、平康艺社所收金花之资,请捐尽以助内苑土木之功,恳请圣人、恳请太皇太后笑纳,勿弃风尘卑浊向道之心!”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脚下顿时一个趔趄,有些不敢置信的瞪大两眼,实在是想象不到人间还有如此无耻之操作!

    且不说太平公主心中的愤怒震惊,殿中的圣人在听到莫大家这诚挚恳请后,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并笑语道:“奉养恩亲,生人本分,朕自不敢有悖有亏。舍物奉养,尽我所能,岂忍将此天职加我子民!莫大娘子进意虽美,但朕却羞于接受!”

    听到圣人如此回应,太平公主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误会了这小子,他行事也并非全无底线,竟连风月中人皮肉钱都要贪夺。

    可很快,圣人接下来的话又给了她当头一棒,敲得她眼前发黑:“资财虽然羞于收纳,但此义念诚是可赏。今季花魁戏凡所胜选班头伶乐,俱赐云韶府内教案,待制大内,为朕娱侍恩亲,在直一年之后,赐物放免,就坊安置!”

    听到圣人如此安排,殿中那些伶人们无不感恩流涕,既能享受到献艺大内的荣耀,还能放免有期,这对她们而言无一是一莫大荣耀。

    且不说太平公主被坑得两眼发黑,殿外那些伶馆经营者们听到殿中传出的讯息,一时间也都不免怨气冲天。风月场中更新换代极快,眼下当红的花魁还能宾客盈门,一年之后或许就门可罗雀。

    他们耗费心力、砸下重金培养出来的名妓花魁却要入宫一年,当下这份热度必然凉透,谁知一年之后风月场中又会是何光景?就算仍然能够保持辉煌,那时候也未必就是他们所能掌控得了。

    不过这些伶馆经营者们的怨念,多数还是倾注到了太平公主身上。难怪这女人如此宏量大度,原来是在这里给他们挖了一个大坑,要借助权势将他们辛苦培养的头牌给一网打尽,真是腹计险恶、深不见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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