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奉行强干弱枝,两京乃是整个天下当之无愧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军事中心。

    也正因此,许多世家大族为了维持在时局中的影响力,不得不放弃早年间祖辈们深植于乡土的营家策略,放弃原本的乡土基础而定居于两京。

    清河张氏作为河北名族,自然也是顺应潮流,族人们大批入洛定居。位于洛阳城南长夏门西侧的归德、尚贤两坊,便是清河张氏在神都的族人们主要聚居地。

    这一日,位于尚贤坊的张氏大宅府门大开,客席满堂,自清晨伊始,府中的张氏子弟并家奴们便四出邀请宾客入府参宴观礼。

    场面虽然搞得极大,但一干张氏子弟神情却全无喜色,整个府邸内外更弥漫着一股令人倍感压抑的气氛。只因为今日所谓的家礼,非嫁非娶,而是要与人合籍论亲。

    这样的事情,在时下而言倒也并不罕见,但真正搞得像清河张氏场面这么大的却着实不多。道理大家都懂,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无论原因是什么,一个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居然连传家根本的谱牒都出现疏漏,这本身就不够体面。

    尽管如此,前来观礼的时流仍然不乏,有许多都是不请自来,毕竟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幸灾乐祸的阴暗情绪。

    但是真正张家派人邀请的亲朋宾客们,到场的却是不多。毕竟能跟张家保持亲谊往来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寻常人家,自然耻于在这种事情上露面。

    一名张氏子弟匆匆登堂,神色阴郁的道是所请的客人家中有事,不暇来贺。而听到这话,坐在堂中的几名张氏老人脸色不免变得更加难看。

    “石司业乃是名动朝野的高士宿老,又与我家有亲事往来,他若不至,我家难免又会被问罪筹备不周。事到如今,只求应付过眼前。”

    短短两天时间里,张循古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听到子弟回话,脸上又是忧色大露,望向席中一名年纪较他还大了一些的老者说道:“有劳六兄你再去相请,稍述我家疾困,只要石司业能助我家渡过眼前难关,来日必有厚报。”

    老者闻言后,脸色变幻不定,片刻后怅然一叹道:“也罢,老朽已无可望,不必为了些许颜面舍弃子孙后计,我去请石司业!”

    说完后,老者在家奴搀扶下往堂外行去。

    堂内众人望着老者颤颤巍巍的背影,神情无不悲怒交加,更有一人握起拳头重重的砸在了木案上,恨恨道:“王美畅诚不足谋事!事起于他,他却抽身而走,留我家独受雍王殿下责难……”

    是的,张氏族人们在知悉原委之后,虽然也抱怨了张循古一番,但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他们最恨的还不是雍王与潞王,而是那个谋事于前而又半道相弃的王美畅。

    听到族人这么说,张循古脸上更露忧苦之色,他是在雍王府上见到哪怕王美畅亲自登门,也根本不被雍王放在眼中,甚至只派一宦者家奴便将他们逐出了府。就算王美畅肯尽力帮助他家,只怕也承受不住雍王的怒火。

    但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自那日后王美畅便再也不与他联络,他几次千万拜访都被拒之门外,也让张循古更加的一筹莫展。

    特别是随着坊外长夏门附近开始建筑一座临时的营盘,很快便将要有军士入驻,使得居住在附近几坊的张氏族人们更加寝食难安。

    若他家并非理屈一方的话,或还可以寄望在朝堂上争取一些声援,偏偏这件事又是他们家有错在先,贸然宣扬闹大,雍王只怕将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对他家施以打击。

    万般无奈之下,在经过接连两天彻夜不眠的商议后,张家终于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同意了二王所提出的条件,并乖乖送出了自家的谱牒,决定在今日进行合籍认亲。

    时间过了正午,宾客们陆续到来,与此同时,早在坊外等候的张氏子弟也传讯说是张延已经率领其族人们向此行来。

    得知这一消息,张循古忙不迭率领族人们出迎,只是在见到张延并其身后那七七八八个族人时,脸色不免又是一垮,忍不住问道:“两位殿下……”

    张延被拘禁在潞王府几天时间,本来也是惶恐的要死,却不想否极泰来、捡到这么一个大便宜,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红光的摆手道:“雍王殿下今日要往上阳宫参议国事,潞王殿下则要护引家姊出行于后。我担心错过良时,先行一步。”

    张氏族人们听到这话,身上的负能量不免更加的浓厚。为了筹备今天这个场面,他们可以说是将整个家族的脸面都抛出来供人践踏,只盼如此能够化解二王怨气,结果人家却根本不将这件事当做一回事。

    但无论心情如何,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张家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进行,将张延一行迎接入府。

    此时张氏厅堂里,客席也坐了七七八八,众人都不乏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清河张氏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要合籍认亲。

    可是当张延一行入堂后,在场众人无不大失所望,更由许多望向堂上的一干张氏族人们,脸上已经流露出了明显的讥诮之色。

    一个人素质如何,言行体貌上便能看出大概。张延这个人若是不动声色,看起来还算得体,但当张循古向他介绍堂中宾客时,一旦应答起来,那种举止失措、粗疏无礼的本质就毕露无遗。

    至于其他几个族人,表现得那就更加不堪了,登堂后有的畏首畏尾、有的东张西望,各种浅薄失态,让人不忍细睹。

    张延等人的表现也是正常,他们一家本就出身不高,唯一可夸的亲谊便只有张良媛一人。而这桩亲事老实说也没有带挈他家多少,反而要因此躲躲藏藏,基本的生活都大受干扰。

    也只有在近年,少王出阁,一家人处境好转,被召入神都洛阳,得了潞王赏赠的一处庄园,耕桑为业,自然是与清河张氏这种尚礼的世家氛围格格不入。

    说实话,如果不是张循古主动让人联络,张延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家还能有这样的际遇,这实在是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范畴。但是负责跟他联络的路敬琏言之凿凿,再加上张循古的亲口许诺,都让他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眼下愿望将要达成,虽然方式已经有别于最初的设想,但是效果却又比此前所想好了太多,张延自然没有理由不高兴。

    进入张家中堂后,张延也没有心情再去认识堂上那些宾客们,耐着性子听张循古介绍几人后,便忍不住催促道:“良时不能耽误,还是先祭告祖宗,再归堂款待宾客。”

    张循古等人也是被催促得没有办法,于是只能一些支系族人与门客们留在此处招待宾客,他们一些直系的族人则引着张延等往宗祠而去。

    本来按照张家原本的安排,此前废了好大的力气请来的那些亲友代表也要同往宗祠观礼,可是看到张家合籍之人如此不堪,那些勉强列席的亲友们这会儿也都感觉遭到冒犯,不愿与张家一同堕落,全都坐在席中一动不动。

    对此,张循古等人倒也不再苛求。他家之所以请来这些宾客,那是要给两位殿下一个交代,现在二王都不出席,也就没有必要再恳求这些人参礼。

    “张少卿何处访得这户人家?这便是张氏嫡房流落在外的族亲?”

    待到张循古一行离开,堂上宾客们再无忌惮,纷纷开口议论起来,言谈中更是毫不掩饰对清河张氏的奚落。

    其实这些宾客们也多有出身寒门,未必就是瞧不起张延等人的粗疏,只不过清河张氏标榜名门家风,结果却与这样的人家论亲,则就难免让人看轻门风不谨,实在配不上往常那种矜贵姿态。

    不多久,有人便说出了张延等人的身份,得知这个张延乃是潞王庶母族人,在场宾客们倒是理解了清河张氏这么做的原因。但就算是如此,张家如此恬不知耻的大张旗鼓,这趋炎附势的样子也实在是太难看。

    但因为事涉潞王,堂中宾客们倒是不敢再全无顾忌的讥笑非议,但心里对清河张氏却不免更加看轻。仅仅只是潞王庶母而已,竟然就要如此放低身段,实在是全无名门风骨。

    由于二王没有参礼,张氏这一场认亲的家礼倒是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无非是将张延所带来的家谱抄录在清河张氏谱牒中,叙定长幼之后各自致礼。

    最难堪的则莫过于将张良媛之父灵位奉入祠堂中,摆在了他们这一脉始祖张晏之的灵位旁,而接下来以张循古为首几个张氏长者则就要对张延持晚辈礼。

    虽然说士可杀不可辱,但这一礼拜下去之后,张循古等人只是庆幸没有太多外人在场,让他们张家体面尽失的这一幕流传出去。

    忍过了这最难堪的一幕后,张氏在场众族人们感受也是各不相同。有的人如丧考妣,有的则怅然若失,但也不乏人隐怀窃喜。

    如今他们一家也算是与二王扯上了关系,于情于理两位殿下都不会再继续为难他家。而眼下二王势大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们张家在此时贴上去,不独可以免于眼前的破家之灾,兴许还能分润到一些权势。

    别的不说,潞王既然这么用心为其庶母一家抬高家事,可知必是情义深厚。就算不会直接关照他们张氏一家,但对张延这个舅舅应该不会亏待,他们张家得以趁势而上也是顺理成章。

    当一众人返回中堂时,又有门仆来告潞王已经护从其庶母入坊,张循古等人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率领自家子弟前往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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