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西上阁侧殿中,李潼坐在席上,两眼仔细的盯着玉珠串成的珠帘,口中念念有词。

    突然,珠帘摇动起来,仿佛瀑布被狂风摧折,不旋踵,便露出韦团儿那娇艳动人又颇有忧怅的俏脸,行入后那美眸便凝望着李潼并轻声唤道:“郎君……”

    唉,又没数到尾!

    李潼不无酸涩的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并伸了一个懒腰,抬眼望向韦团儿问道:“圣皇陛下打算见我了?”

    早朝之后,他便被提溜到了禁中,一坐就是大半天,他奶奶却始终没见他。

    李潼当然也明白,他这一次行为在他奶奶看来肯定是很恶劣,或许已经触及到他奶奶心里给他设定的一个容忍底线。

    毕竟终武周一朝,武家这群侄子们都是武则天稳定朝局、平衡形势的重要棋子,这是身份天然带来的便利,并不是其他方面能够取代的。

    不过,武三思那张大脸盘子自己凑到脚边来,不抬腿踹上一脚也实在太为难李潼了。

    韦团儿上前搀扶起李潼,并快速低语道:“大王稍后应答一定要小心,昨日有人私谒皇嗣,圣皇陛下震怒……”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突,看来他奶奶今天心情不好,也并不全是他的缘故。也难怪他昨天跟武三思纠纷在皇城里闹得动静不小,他奶奶上朝之前似乎并不知道,看来是有更大的烦忧。

    很快,李潼又心中一动,望着韦团儿凝重吩咐道:“近日千万不要前往皇嗣殿下宫苑,远离是非源头!”

    韦团儿闻言后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妾明白,一定不让大王分心牵挂!”

    听到韦团儿这么说,李潼暗松了一口气,转又想起来这一桩变数所代表的意义。

    原本的历史上,在李昭德为首的一众大臣努力之下,从天授年间便一直斗争凶猛的嗣位之争局面又发生变化,其中最主要便是武氏诸子罢相,形势有所好转。

    可是到了年末,局势却逆转直下,明堂祭典直接安排魏王武承嗣为亚献,梁王武三思为终献,根本就没有皇嗣李旦的份。之后一系列的变故,更是让皇嗣李旦命悬一线、岌岌可危。

    这一系列变故中,韦团儿便参与其中,因其诬告,致使刘皇后、窦德妃双双被杀,甚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依照李潼对韦团儿的了解,这傻大姐旧年脾性是真的敢参与进去,但究竟是不是诬告,这却值得商榷。李潼是在皇嗣殿中受过他四叔家人们的冷眼,如果刘皇后与窦德妃真做出这种事来,他并不感到意外。

    这是一连串的事件,火在宫内宫外都烧得挺旺盛。

    宫外有刘皇后、窦德妃厌胜案,宫外还有窦德妃的母亲庞氏同样案犯巫蛊,负责审理此案的正是眼下还在关中忙着给窦家擦屁股的薛季昶,当时便推理庞氏与窦德妃同案巫蛊,窦家求诉徐有功才保住性命。

    而恰恰是这个薛季昶,不独参与神龙革命复辟唐室,而且在李旦重登皇位后,又追赠为御史大夫。可见在这场风波中,薛季昶绝不是为了迎合武则天而蓄意加害窦家,更有可能是壮士断腕,剪除枯枝。

    想这些,李潼也并不是觉得刘皇后她们罪有应得,说破天也只是弱势者面对咄咄逼人的恶婆婆瞎折腾一般的徒劳自救。而且巫蛊这种事,根本就说不清,这罪名诞生伊始便是模棱两可、专门整人用的。

    现在,李潼叮嘱韦团儿,也只是不希望自己并身边人卷入这一场风波中。

    至于他四叔一家是吉是凶,那只能自求多福了。不过话说回来,无论风雨再大,他四叔看起来再怎么岌岌可危,安全性又比他们一家高得多。

    得了韦团儿的提醒,李潼也端正态度,尽量不在这种关键时刻继续触怒他奶奶。所以入殿没走几步,他便俯身下拜,膝行入前并沉声道:“罪臣宝雨,叩见圣皇陛下。”

    殿中武则天正默然端坐,听到这话后便冷笑一声,发问道:“你又何罪之有?”

    “臣不知罪在,但久候无召,想必是惹厌君上,心内惶恐,岂敢再作坦然。”

    该服软的时候就得服软,李潼姿态恭谨,再也没有朝会上一挑四的霸气。

    武则天见状后便嗤笑一声,摆摆手放缓了语调说道:“入案前来。”

    李潼小心翼翼凑过去,探头一看,见御案上摊开一张白纸,白纸上以飞白书体写着两个字“慎之”,不得不说,他奶奶这手飞白比他后世庙会见到那些手艺人写的漂亮得多,尽管飞白只是书艺小技,但字体看来还是颇为繁美有趣。

    武则天垂首看看李潼,抬起手指触在他的额顶,语调有些低沉:“人世诸恶让你们这些少辈都不能安养于庭,若是生在寻常门庭,小儿这样的美质,又怎么会有亲长狠心由之荒长?唯在美器自身不弃,天然生长也不至于见羞人前,让人欣慰。”

    李潼听到他奶奶如此感性的语气,心里真是有点慌,不知该要给出怎样一个反应。

    不过这会儿武则天还沉湎在自己的思绪中,倒也没有太过关注他的反应,抬手指了指案上文字并继续说道:“家庭幼枝,旁人只恐不能茁壮成器。唯是你家长辈,却担心你这小儿黠能过甚,恃此玩弄世道情势。知你及冠还有短年,但既然已经入事,该有操守自标,拟字赐你,慎之诫之,收起来吧。”

    韦团儿上前将圣皇墨宝卷起递在了李潼手里,李潼高举两手接过,并又说道:“恩长苦心良教,臣必铭刻心扉,不敢再轻作浪态。”

    “那是最好,下殿用餐,转去外省直堂休息,不要误了明天事务。朕倦了。”

    武则天摆摆手,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李潼见状,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识趣的谢恩告退。他倒不担心他奶奶的情绪问题,这样的人,消沉只是短时,过了这一段,则会有更多人因其情绪的变化而遭殃。

    第二天一早,李潼不需上朝,早早便走进鸾台正厅,很明显感受到鸾台众官佐们待他态度都有不同,变得恭谨有加,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

    他这里刚刚迈进官厅,便见到吏员早已经整理好他的席案,笔墨器物摆放的一丝不苟,另有书令史手捧案卷趋行上前,恭声请示道:“禀给事,诸司奏抄录籍于此,给事审过之后,便可分案整理。”

    分配省中日常事务,这本来应该是官长侍郎的权力,侍郎不在,则由资深给事中代执。李潼此前自然没有这样的待遇,所以才只能捡一些别人挑拣完毕后的一些琐细杂事处理。

    不过昨日朝堂上武三思指使御史参他揽权不成,反而让他拥有了揽权的合理性,就连长官崔元综都表态他这样的良才,就该升案用事。

    所以这些鸾台官佐们无论感想如何,也不得不默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别人都是给事中,而他则是给事上。

    对于这样的待遇,李潼安然受之,毕竟是自己奋斗得来的。他接过卷宗匆匆一览,随手勾批,便将诸奏抄分发于各案,当然一些感兴趣的曹司奏抄,则就留下来由自己亲自进行审理。

    退朝之后,宰相崔元综返回外省,巡察各案,看到省事已经井井有条的运作起来,心中也感几分满意。他特意行到李潼案头,勉励几句,但神态间还有几分未尽之意,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返回了政事堂。

    崔元综在担心什么,李潼当然明白。就在崔元综离开不久之后,凤阁便发来一份书令,要临时调他前往参事,乃是凤阁侍郎李昭德亲笔,语调很热情,就差直接说:你来呀,咱们一起弄武家这几个货。

    李潼当然不会去,他昨晚刚被他奶奶赏字,现在是叫武慎之,真要屁颠屁颠去了,那就是武作死了。他是只负责点火,不负责善后。

    就算没有李潼参与后续,武家人自己卖自己,大有操作空间,武家几人也没有落下一个好。首当其冲的武三思,由天官侍郎转司属卿,即就是宗正卿,大概是存着丢脸也只在自家门户之内丢的意思。

    武承嗣早已经被架出朝堂,倒是没有被波及。而武攸宁的冬官尚书也被免了,再转右羽林大将军,掌管北衙禁军。唯遭受波及的杨执柔挺惨,直接贬为外州刺史,但也没有成行,据说是病了。

    表面看来,局势自然一片大好,借由李潼这一次发难,大臣们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南省武家实权人物尽皆扫走。但李潼却明白,新的暗潮正在酝酿,一旦爆发,必将汹涌难当。

    暗潮爆发也很快,几天后,鸾台案头便摆放两份敕书,一份是再遣御史前往西京,继续深查西京匪事,并收斩御史薛季昶。另一份则是将流放江州的来俊臣调任同州参军。

    看着这两份敕书,李潼只想剁自己的手,让你闲得没事揽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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