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来到五月,而西京城的氛围也是越来越热闹。特别是越来越多的时流由神都洛阳赶来西京,更让寂寞已久的长安城热情迸发。

    西京崇仁坊少王家邸中,每天也都是宾客盈门,几追旧年身在神都时的煊赫。

    面对这样的情况,李潼倒也没有自信到以为自己真的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一声号令、万众奔趋。

    说到底,还是跟当下的时局有关,就连他自己都怯于神都时局潮涌,不敢轻易返回洛阳,那些活跃在神都的时流能无丝毫感受?借着这个机会离开神都,到长安来戏闹一番,也是一个让人比较心动的选择。

    存着这种心思的时流不在少数,其中一个比较显著的例子就是初唐四子中如今硕果仅存的杨炯。

    初唐四子虽然才名颇高,可若讲到身世,简直一个比一个乖张可怜。王勃英年早逝,客死远乡,卢照邻病痛缠身,自投颖水,骆宾王从逆作乱,生死不知。

    至于杨炯,讲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其人也是少年得志的典范,出身弘农杨氏名门,高宗显庆年间便举神童,待制弘文馆,一待便是十六年,一直等到高宗上元年间再应制举,才得以改任秘书省校书郎。

    杨炯下一个人生高峰在永隆年间,经薛元超举荐出任崇文馆直学士,之后更是担任太子李显的东宫詹事。但众所周知,李显之后不久便遭了殃。至于杨炯则更悲催,其堂弟直接卷入徐敬业谋反中,杨炯受此连累,便被一脚踢到了四川梓州。

    官运不佳才气壮,作为初唐四子如今仅存的一个,杨炯来到西京长安,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其人来此,倒与河东王关系不大,就是属于政治避祸,也并没有到崇仁坊王邸拜见,直接入住城东友人坊居。

    李潼对此倒也不甚在意,一则他跟杨炯本来也没有什么交集,二则如今王邸内外时流汇集,不差杨炯这一个。只是因为杨炯的到来,难免联想一些旧事。

    杨炯有一句名言,愧在卢前,耻居王后。这话常被解作文人傲气,看轻王勃。

    不过对于李潼这种常有脏念头不断的人,往往能够咂摸出其他味道。他倒觉得这番宣言不只是文名之争,也是一种政治站队。

    众所周知,王勃曾为沛王李贤府员,也就是在这职任上遭了殃。杨炯则曾为李显东宫官属,而李贤与李显这对兄弟关系向来马马虎虎,杨炯如此争名,未必没有迎合上意的意思。

    李显那么刻薄寡恩一个人,连倡议将他迎回的狄仁杰都不感激,重登帝位后却特意追赠杨炯,可见上下关系确实和谐。

    杨炯这个人不值得李潼过分在意,但其人态度所反应出来的问题就是,他想要组建自己的政治班底,老家伙们统统靠不住,只有成长在他奶奶羽翼之下、那些不三不四的新人,才是值得拉拢和培养的对象。

    除了一些不相干的人之外,原本的府员钟绍京也从神都来到了长安。

    李潼离开神都之前,本来已经将钟绍京安排在了麟台,但是随着少王离开,修书告停,大监沈君谅被杀之后,麟台又被打回原形,钟绍京这几年也一直都在闲混日子,少王既然已经复出,自然再入府内。

    端午这一天,曲江雅集正式开始。从黎明时分,王邸便热闹了起来,前厅大演傩戏,中堂也是宾客满席。

    后堂里,李潼等三王并小妹李幼娘齐拜嫡母房氏,并各呈瑞礼。

    李光顺、李守礼所献礼物倒是中规中矩,无非五彩丝绦结成的长命缕并园中所采时花。李潼最近发了一笔横财,在武攸宜赠送的财货当中选了一副三国曹不兴的《驱五毒》古画送上去,房氏览画也很喜悦,当即让人在厅堂里高悬起来。

    轮到小妹李幼娘时,却是让人大吃一惊。

    这小丫头阔步行上,拜在娘娘席前,语调甜腻道:“祝娘娘时毒不侵,长命永禄。”

    说话间,早有她身边婢女快步上前,两人搬抬着一方长长的檀木盒子,当盒子打开时,厅堂里顿时闪过一层珠光宝气。李守礼心中好奇,上前探头一看,更是忍不住惊呼道:“阿妹哪来如此豪阔!”

    李潼也走进去看,只见檀木盒子里摆放着十多类蝎子、蟾蜍、蜥蜴之类的毒物器偶,材质或珊瑚、或玳瑁、或天青、或碧玉,各依用材色质不同,制造得惟妙惟肖。

    看到小娘子具此重货,房氏一时间也是惊讶得瞪大了眼,李幼娘则凑上来,掏出一根金柄结丝的软鞭塞进娘娘手中:“娘娘只要整日鞭打匣子里这些毒虫毒物,它们见到就会心惊,永不受害!”

    “你这娘子倒是有心,可这些珍器玩具,哪好随意摆弄。”

    房氏旧年曾为太子妃,也是见过世面,虽然一时吃惊,片刻后便也恢复过来,笑得合不拢嘴,将那小娘子紧紧拥在怀里,非为爱此珍物,只是喜此孝心。

    李潼看看小丫头一脸得意状,略一转念便望向正坐下席、一脸傻笑的薛崇训,暗道这小子为泡妞还真下血本。

    作贺之后,房氏也不久留儿子们,摆手让他们自去中堂接待宾客。

    薛崇训见表兄向他招手,只是嘿嘿笑道:“表兄们自去,我也不是外庭客人,稍后自伴幼娘出府游乐就好,不需照应……”

    李潼不由分说的扯起这小子就往外走,他臂力久练,薛崇训当然扛不住,被拉出门时还拉着门框对李幼娘吼道:“表妹不要急躁,待会儿我椒车载你出游!”

    李守礼从李潼手里拉过薛崇训,冷哼道:“你小子重货密给,是不是特意要助那娘子使我露丑!以后还要不要在我家出入行走?”

    薛崇训自知这个表兄是个二愣子,戏闹起来下手都没轻没重,闻言后连忙说道:“我哪有这个意思,只是幼娘她不准……”

    “把你那花骢借我出游两天,我就不再计较!”

    李守礼早瞄上了薛崇训那匹花骢高马,这会儿便说道:“你自驾香车引我阿妹,那马闲在厩里也没处显摆。我在外间得了脸面,回来待你更不会差。”

    李潼不理会这两人戏闹,自与长兄往中堂而去,闲坐未久,便被告知武攸宜已经从侧门入府。

    他站起身来穿过厅堂,在府中左厢见到了便装而入的武攸宜,坐下来后便笑问道:“留守考虑好了?”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本就是兴祝美事,只是河东王你密谋不告,让人心冷。”

    武攸宜神态并不算好,望向少王的眼神也乏甚喜色。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风月戏弄,只是庶人闲乐。留守既任镇陕之重,历事怎么能只是浅谋。国有长命恩君,是天下生人之幸,戴此恩德,兴弄作乐,也不可无顾此节,正是饮水思源。”

    他要搞曲江雅集,当然不只是为了选花魁、喝花酒,于此中也有一系列的跪舔计划,主要就是围绕祝他奶奶长寿这一主题。将武攸宜拉入进来,就会让政治意味更加浓厚。

    武攸宜则皱眉说道:“选取民乐,编制贺寿新曲,这也都是常情俗事,凭河东王你的才趣,惊艳不难。可是聚敛丝麻,编织长命缕,从西京直入神都,这会不会太夸张?物料、用工,都绝不是小数啊!况且途中沟岭翻越,难免要大阻两京行途,夺生民便利。”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李潼不免一乐,如此对话意味,倒显得武攸宜这个家伙比他正派多了。

    “兴用物料,自然还是生麻为主,虽是贱质,却是民本,能够取义庶人知命、感念上恩。况且也不是真要作此重劳之事,只是意表神都,只道生民具此义感,捐麻续缕,祈我君王长命。这些丝麻诸货,大可收储府库,备待国用。”

    李潼提出这个方案,本也不是为了实施,长安与洛阳之间距离千数里之遥,轻车快马往来尚且不容易,想要搓麻成绳,从长安一直延伸到洛阳,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如果这样一条长绳真能代表武则天的性命,可能还没搓出长安就已经断了。

    “原来是不需要真作啊。”

    武攸宜闻言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有些迟疑道:“论而不作,这会不会被人目作奸猾?”

    “只要能够收储足够多的丝麻,自然能够杜绝这些闲声,难道还真要役力弄闲?”

    李潼又笑着说道。

    故衣社捐麻互助,两京之间多有收储,加工能力却远远跟不上,既不能变现为用,囤积着还占仓邸。为了想出该怎么处理这些麻货,李潼也是绞尽了脑汁,所以提出来这样一个方案。

    他倒不指望能够说动武攸宜私买或者官方收购,哪怕直接捐出来也在所不惜,如果能直投武则天所好,能够给两京之间这些民众们换取一点实际的惠利也是好的。

    如武周革命之后,宣告免除天下武姓之人的赋税。也幸亏武氏不是什么大姓,否则这国家都得直接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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