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庆年一番话,弄得屋内气氛有些压抑。

    不过,这里也没有外人,他很快调整好情绪,转头看向于牛记成,笑道:“后天就过年了,估计还轮不到你我。”

    一句玩笑话,让牛记成的心情舒缓许多。

    “是啊,马上过年了,有事也得年后再说。就是不知道曹安堂他们去了哪,这个年能不能好过啊。”

    “牛记成同志,别操心他们了。连我都不知道他们被带去了什么地方,足以证明这事的保密程度远高于县里的级别。如此猜测的话,估计也就只有……”

    说着话,于庆年摇摇一指北方。

    牛记成眼前一亮。

    “于书记,您是说济南那边的何组长?”

    于庆年笑而不答,只是再度看向窗外。

    “他们过年,可能比我们热闹多了。”

    ……

    除夕夜,华中某地的一所特殊性质学校的校园里,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气氛。

    三号宿舍营地前的大广场上,田龙龙和胡建国一左一右拉着小砖生的手,把小孩拽上高高的雪堆,两边一松手,小砖生嘎嘎笑着从雪堆上滑下来,打个滚坐在地上,张开双手咿咿呀呀着还要再来。

    满大院到处都是奔跑的孩子。

    有年龄大点的,一手拿着香一手拿着小红皮炮仗,躲在角落里,认准谁路过了,点上信子就往人脚底下扔,惹来不少叫骂。

    偏偏骂得越狠,这帮孩子就越开心。

    宿舍大食堂飘荡出来饺子的香气,众多妇女围坐成一团,守着比门板还大的大面板,摆上各式各样的饺子。

    相隔不远的教学楼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拎着个热水壶讲述蒸汽机的发展历史和工作原理。

    讲台下挤着近百名年龄不一的工作同志。

    有像田农那样瞪着大眼认真听讲的,也有像胡爱国那样缩着脖子闭眼睛打盹的。当然,更多的还是和曹安堂一样,抓着头发睡也睡不着、听也听不懂的满脸崩溃。

    天色逐渐昏暗,讲台上老教授摘了眼镜隔着八丈远都看不清书本上写什么字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军哨哨响响彻整栋教学楼。

    这屋里所有人都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好不容易结束似的,全都垮下去肩膀,开始唉声叹气。

    曹安堂扭头看见胡爱国还在打盹,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对方后脑勺上。

    “老胡,特派员来了。”

    迷迷糊糊的胡爱国猛然睁眼,一双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抓着面前的小作业本就开始念:“瓦特发明了蒸汽机,从此开启了第一次工业革命……”

    念叨的声音不大,可这教室里挺安静的,谁听不见老胡的破锣嗓子。

    无数目光汇聚过来。

    胡爱国的双眼也逐渐恢复神采,发觉身边根本没有特派员的身影,念不下去了,整张脸黑里透红。

    全场爆笑。

    讲台上的老教授也推了推眼镜,看向这边。

    “那位同学,你的学习态度值得表扬,但是你念的东西,是我们第一节课学的。明天把你的课堂笔记交给我,让我看看你都记了些什么。”

    说完,老教授转身出门。

    无数幸灾乐祸的笑声中,胡爱国气得都想和曹安堂拼命了。

    这就是他们来到这里一个月时间以来的生活常态,但不正常的是,对于这些早就过了上学年纪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大老粗来说,学习简直比让他们上战场都困难。

    “黑瞎子掰棒子,拾一个掉一个。这些玩意儿,是别人的就是别人脑子里的,记本子上的他就在本子上,这辈子也甭想上我脑子里来。”

    “老胡,我可记着是你说的吧,让你上学,你比谁都学的好。这就忘了你自己说的话了?”

    “我说你们就信啊?行了,别整那些没用的了,田农你爱学习我不说啥,曹安堂咱俩一路的。你找你的耿连长,我找我的赵特派员,咱一块申请不学习了行不行?”

    “老胡,你要自找不痛快可别拉上我,我可不想一辈子留在这扫厕所。”

    “扫厕所也比听天书强啊。”

    话是这么说,可最后胡爱国还是要走了田农的笔记本,说什么今晚吃了年夜饭,一夜不睡觉也得抄完了,明天好交差。

    或许过往的人生当中,他们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次集体过年的情况。

    校食堂的大宴会厅里,四十多张圆桌摆起来,还是日常的饭菜供应,但桌子上多了几盘饺子,那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宴会厅最前方的圆桌前,几位学校的领导干部坐成一桌,上首位的耿连长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往外走两步,站在了过道中间。

    不用谁提醒,全场都安静下来。

    哪怕是再顽皮的孩子,这时候也被父母拉着老老实实坐着不动。

    耿连长微微一笑,挥手拒绝了勤务员送来的话筒,张口就是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的嘹亮话音。

    “同志们,我先问大家一句,这一个月在这生活学习,还习惯吗?”

    全场震声回应:“习惯!”

    可耿连长的表情严肃了些。

    “假话,谎话!我刚来的时候,那是用了半年时间才习惯过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这的。你们拖家带口还能那么快习惯啊?真要是习惯了,从明天开始,每天加课四个小时,让你们学到半夜行不行?”

    这一问,所有人脸上的欢喜笑容都没了,一个个比苦瓜还苦。

    耿连长哈哈大笑:“看你们这群同志,不实事求是,不严肃认真。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这里?那是因为,你们是我们从数万份政审材料当中筛选出来的,有足够高思想觉悟的。不能来我们这里封闭学习一个月,还没学有所成,就把自身的良好品质给丢弃了啊。来,我再问一遍,大家习不习惯?”

    这下子没人立刻回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胡爱国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梗着脖子大喊一声:“不习惯!”

    耿连长再度大笑:“嗯,这是真心话。可我还是要批评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这里,那是因为,我们对你们所有人的工作经历进行调查研究之后,初步确定你们都是工作能力极强的同志,比我都强的那种。工作能力那么强,这一个多月了还不能习惯这里的生活学习状态,是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众人脸色更苦。

    胡爱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曹安堂在一边偷笑。

    别人不知道耿连长,他还能不知道吗。只要耿连长讲话,那就是奔着动员战斗情绪去的,谁都别想知道耿连长会用什么方式去动员,反正他讲话,听着就是了。

    “同志们,你们思想觉悟高,工作能力强、经验丰富、敢打敢拼。这要是在战场上,我让你们往前冲,我相信你们没一个会犹豫的。可为什么来到这里,让你们有个足够轻松的环境去提高自身知识水平了,反倒是没有一点该有的斗志?是你们不是学习的料吗?我看不是。应该是你们到现在都没明白,在这里学习其实就是在打一场特殊意义的战斗,是你们还没真正看到敌人的枪炮,没意识到会有什么样的危机正潜伏着,随时危害我们好不容易拥有的安定生活!”

    耿连长环目四周。

    “刚才那位说不习惯的同志,站起来!”

    胡爱国心中一惊,急忙起身立正。

    “同志,我问你,当你面对敌人的时候,你怎么办?”

    “报告,和他们战斗到底!”

    “嗯,那我再问你,当你面对和你有不同意见的同志的时候,你怎么办?还要和他们战斗到底吗?你要和自己的同志战斗吗?”

    胡爱国答不上来了。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同志们,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在场众位或多或少都在工作中与人产生过意见分歧。你们是怎么处理的?是单纯的坚持自我,还是强硬的否定别人?不管你们怎么处理,你们扪心自问一下,处理的到底对还是不对?你们所坚持的就是对的吗,与你们不同意见的人就是错的吗?做工作做到了连对错都分不清楚的地步,你说你们做的到底对不对?”

    “什么是对?什么是解决矛盾和分歧的正确方式?我来告诉大家,按照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原理,否定和否定之否定才是矛盾的解决方式!”

    “在和平年代,真正的敌我矛盾已经不再是我们面临的主要矛盾。我们所面对的也不是敌人,而是和我们有着同样理想和追求的革命同志。如何处理好工作中的矛盾关系?首先我们要先学会否定,然后再学会否定之否定,这才能逐步的解决矛盾,通向真理!”

    “这就是你们来这里学习的真实目的。目的就是学会矛盾解决方式,能够用辩证的思维和科学的思想去判断我们工作中遇到的对与错!可你们学会了吗?”

    “你们没有!”

    “既然没学会,那就证明你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你们自己!你们面对的真正的敌人枪炮实际上就是你们自身的落后思想和科学知识水平!危害我们安定生活的,就是你们不思进取、只凭经验主义、教条主义做工作的错误思想!”

    “改掉这些思想,在以后的工作当中做一个有知识的革命工作者,这就是你们来这里学习的目的。把你们培养成我们党内的优秀的高知识水平的革命工作者,让各项建设工作不再是单纯依靠党外知识分子的良好建议和意见,而是从领导和指挥层面就走向科学真理的出发点,这就是我们把你们带来这里学习的目的!”

    “农业生产技术我们要懂,工业科技我们要懂,历史变迁、科教文卫等等方面,我们都要懂。”

    “如果这些都不懂,我们连对错都分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分得清楚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甚至连谁是同志,谁是敌人,都分不清楚!只有我们懂了,才能分清楚一切,才能有资格去领导别人,而不是别人说几句我们不懂的话,就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说到这,所有人的情绪都沸腾了。

    站起身的胡爱国可以说是扯着嗓子,带动全场大声喊出:“是!”

    “那大家说该不该学习?”

    “该!”

    “愿不愿意认真好好学习?”

    “愿意!”

    “那你们能不能习惯?”

    “能!”

    回应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就连小砖生都像是被气氛引导着,举起来小手咿呀咿呀不知道喊些啥。

    全场沸腾。

    耿连长展露出舒心的笑容。

    “好,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下个通知,明天开始,每天加四小时的学习时间,周周进行知识水平测试。”

    这话一出,情绪激昂的气氛瞬间都变味了。

    合着说了半天,到最后其实还是要加课还连带着考试的啊?

    “怎么了?谁对这项规定有意见吗?有意见的,老老实实坐着别动,没有意见的全都给我抬头挺胸站起来!”

    换别人,对耿连长这样的安排或许还要犹豫。

    可曹安堂早有心理准备,几乎是耿连长话音落下的同时就蹭的下起身,和胡爱国并排站好。

    “报告,我没意见!”

    有一个带头的,自然就有无数响应。

    片刻之后,全场站满了来这里学习进修的优秀工作者。

    耿连长转身去到自己的座位前,拿起来酒杯放眼四周。

    “我问大家,敢不敢打一场战胜自己的大胜仗?”

    “敢!”

    “好!为了我们自身的胜利,干杯!”

    所有人的思想包袱卸下去了,精神状态也无限提升了。

    辞旧迎新的日子,在这里,势必会出现越来越多摒弃落后稳固思想、拥有先进高知识水平的优秀“战士”!

    年夜饭,人多,吃的就是个热闹。

    可让气氛热烈起来的耿连长,酒过三巡之后,却是转个身出了宴会厅,站在了冷风呼啸的黑夜里。

    皑皑白雪映衬着满天星光。

    耿连长抬头看了片刻,慢慢从口袋里拿出烟盒,一连抽出三根叼在嘴中,刚想再去拿火柴,却听身旁侧后方,呲的一声,燃起来火苗的火柴递送到他的嘴边。

    耿连长扭头看一眼,眉眼微弯,隐含笑意。

    凑着火苗点上烟,拿下来,吐出口浊气,才伸手拍拍追着他出来的曹安堂的肩膀。

    “你小子,哈哈,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能踩准我的步点。”

    曹安堂嘿嘿一笑:“报告连长,不管过多少年,我都能紧跟您的步伐。”

    “少他娘的拍马屁!这些年净听这些废话,你小子要是再说,我一脚踹飞了你。”

    笑骂之余,转手从袄袖子里伸出来瓶白酒,直接往曹安堂怀里一塞。

    这耿连长,也算是这里的最高级别了,谁能想得到他还顺手牵羊出来一瓶酒。

    “拿着,待会儿谁要是问起来,就说是你拿的,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曹安堂有些迷茫。

    “连长,你这是?”

    耿连长微微叹口气,迈步走进雪里。

    “找个安静地。过年了,跟以前那些老兄弟,好好说几句。”

    大红灯笼照映下的背影逐渐拉长。

    曹安堂的心情沉了下去,拎住了那瓶酒,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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