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宗拿起本书盖住面前的推荐表,笑着挥挥手:“付老师,坐。”
“校长,您喊我来有什么事?”
付粟锦坐在办公室墙边的板凳上,轻声问出这句话。
原本下午没课,她想着备好明天的课程,就拿上曹定中同学的检讨书来找校长说情,谁知她还没主动过来,王校长竟然先让人把她喊来了。
付粟锦有些紧张。
毕竟自从镇小学建立,她作为一名普通教师参与到工作当中来,还从没见过王校长这么关心人的样子。
“付老师,不用紧张,喊你来就是简单聊聊。最近,工作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说的。”
“困难?没有啊。”
“没有?不会吧。付老师,你从县小学调到镇上工作,有点思想上的落差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用隐瞒,放心大胆的说出来,我能帮你解决的,肯定帮你。”
王光宗越是表现出亲和力,付粟锦就越是感觉紧张和莫名其妙。
“王校长,我家就是梁堤头镇李杨村的,从县小学回来镇上工作也是我主动提出的申请。我怎么可能有思想落差。”
“没有思想落差?那我为什么听说你联合几位县里调派来的老师一起,要对我提出的分层次教学进行抵制啊?你这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镇上的教学工作安排有意见?”
王光宗脸上的亲和笑容消失,猛的变得严肃起来。
而付粟锦则是忽的一放松,总算知道王校长把她喊来的目的是什么了。
“王校长,这不是我一个人有意见,而是我们所有老师都有意见。你提出来要把学校的学生按照出身层次进行分班,村里的和镇上的分开、普通家庭的和村镇主要干部家庭的分开,这明显就是在搞阶级分化啊。哪怕是县小学也没弄出来这样的规定。”
“别和我提县小学!这里是梁堤头镇小学,我是校长!”
既然把话说开了,王光宗也不再装模作样。
“付老师,我发现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接受了一点解放教育,就觉得自己能主导一切了啊。还懂不懂点长幼尊卑,知不知道领导作出的安排就必须无条件服从?”
“王校长,你做出来的安排是错的,我们就不能服从。”
“错?你敢说我是错的?那你敢说程主任也是错的吗。我的分班教学安排,程主任也是点头同意并且指明这是在因材施教,你一个小小的普通老师懂得什么叫大局为重?你要是水平比我高,你来当校长好了!”
“我……”
付粟锦还是年轻,被王光宗一番训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急得红着脸站起身,吭哧了好一会儿才震声道:“王校长,总之你那样的安排就是不对,就是搞封建残余。不光是我有意见,学校里的老师都有意见。”
“都有意见?那行啊,谁还有意见,你把人喊来,我看看到底都有谁!”
“我……”
“你什么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我看就只有你对我有意见!说我搞封建残余,付粟锦你这是在诬蔑领导你懂不懂?我教书的年头比你的年龄都大,你懂的什么叫正确,什么叫错误啊。你要是能教好书,就不会出现你班里的学生去打程主任儿子那么恶劣的事件了。”
王光宗喊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外面不少没课的老师再次围聚过来,站在窗边上探头往里看。
他也不含糊,起身过去,直接打开办公室房门。
“都看什么看,正好都在这呢,我问问你们谁和付粟锦老师一样,对我提出的分层次教学有意见的,那一起进来说说。我又不吃人,都进来说说啊。”
门是敞开的。
王光宗也让开进门的路。
可外面许多人面面相觑,迟迟没有行动。
付粟锦也往这边走两步,目光落在之前和她一起讨论过要抵制校长安排的几个老师身上,谁知那几人非但没有主动站出来声援她,还往人群里面缩了缩。
俗话说的好,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们这些普通老师,哪能当众和校长场对台戏。
现场气氛有些沉闷,等了半分钟也没见谁站出来,王光宗冷笑一声:“既然都没意见,那就给我好好回去工作。别学某些人,教课教不好,搞特殊倒是有一套。”
嘭的一声,办公室门关上。
王光宗转身,拧着眉头看向付粟锦。
“付老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有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
“我没错!”
“你还嘴硬?”
“王校长,我不是嘴硬,我说的是事实。你这么搞,就是不对。还有,你刚才也说起来曹定中和程光远两个孩子的事情了。孩子有错,教育之后改正就好,你为什么连给他们改正的机会都不给。你就算是校长,也没权力剥夺孩子上学的权利!”
付粟锦义正言辞,丝毫不退让。只是一只手摸到衣兜里装着的曹定中写的那份检讨书时,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些。
坏了!
之前去劝解那位曹安堂,她还说对待王校长要委婉一些,不能强硬对着干。
怎么她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说到底,付粟锦和曹安堂都是一样性格的人,只要心中认为正确的事情,就会凭着一股子倔劲去做,却从未想过后果是什么。
使劲攥了攥口袋里那份检讨书,付粟锦猛的抬头。
“王校长,就事论事,学生分班可以根据年龄来,也可以根据学习知识的程度来。但决定不能按照出身成分进行划分。村里的孩子也有学习刻苦的,城里的孩子同样有调皮捣蛋的。你做不到一视同仁,就没资格说因材施教。”
这番话出口,算是彻底把王光宗给激怒了。
他挠着满头的花白头发,怒气冲冲走去办公桌前。
“好,很好,付粟锦付老师你好得很啊。看来你这么高思想觉悟的人,我们镇小学是留不下你了。行,你不是说要一视同仁吗,你不是觉得村里的孩子好吗。那我就让你去村里,我也有权力让你去村里!咱学校有一个下乡扫盲知识员的名额,就是你了付粟锦,现在收拾收拾东西,拿着这张表直接去县里教育科报道吧。之后怎么分配,那都是县里的事,我管不着!”
王光宗拿起笔,刷刷点点在那张推荐表的空格上写下“付粟锦”三个字,连一些推荐语的内容都懒得写,直接盖上镇小学公章,转手就把纸张往这边一扔。
“思想觉悟很高的付粟锦同志,走吧,别耽误了县里统一安排的扫盲工作,那责任你可担待不起!”
王光宗重重冷哼。
付粟锦弯腰捡起来落在地上的那张纸,看着上面的内容,大脑完全空白。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王校长做事做的这么绝,仅仅几句争吵,竟然直接用这样的方式把他从镇小学教师队伍里给赶出去。
这下子窗外许多翘首观望的老师看不下去了,呼啦一声办公室门打开,几个和付粟锦一样从县小学调派来的老师齐刷刷进来,张嘴就想说什么。
可王光宗早有准备,抬手挥了挥另外几张空白的推荐表,率先开口道:“扫盲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谁要是想发扬精神下乡进村教学,我绝对不拦着!”
王校长先声夺人,其他人不敢说话了,到最后只有付粟锦冲着王光宗微微半鞠躬:“谢谢王校长。”
话音落下,转身就走。
众人愣了愣,当时就要去追。
王光宗脸色铁青,怒声吼道:“让她走,谁要是敢拦着,就跟她一起走。学校里不留这种不听领导指挥的刺头!”
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是愣愣地看着付粟锦走在西边太阳照下来的光辉里,满心不是滋味。
……
夕阳西斜,让县政府小楼一楼最角落的这个办公室光线暗了许多。
黑蛋有些睡毛了,揉着惺忪的双眼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曹安堂和常动,人手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籍,都是皱眉沉思的样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安堂叔,是不是该回家了?”
“啊?几点了?”
曹安堂应声抬头,从南边的窗户看出去,都看不见太阳了,惊得急忙起身。
“常动同志,我得走了,还要接村里的孩子放学回家呢。”
“嗯,你先忙你的去,我再查查资料。对了,那摞书你带上,今晚好好看看,明天再来,咱俩交流交流心得,尽快把这个弄完。”
“好,那我明天一早过来。”
“我等你。”
常动头也不抬挥挥手,好像找到了什么可以当做依据的资料信息,忙不迭拿起笔记录。
看到他这幅样子,曹安堂哑然失笑。
这常动同志其实真正工作起来还是很积极的,只是以前经常流于形式罢了,原本一点小事,让他整的好像重要革命任务一样,比当事人还上心。真不知道该说他是认真,还是闲的太久了好不容易找到点工作消磨时间。
曹安堂不再多说什么,抱起来桌边的一摞书,牵着黑蛋的手迈步向外走。
来到大院里,黑蛋帮着安堂叔往自行车后架子上捆书,谁都没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铺盖卷走进了传达室小屋。
门卫吴大爷眯缝着眼打量打量付粟锦,忍不住皱皱眉头。
“梁堤头镇推荐下乡扫盲的?咋就你一个女娃子,到现在了才来?人家别的镇上早就开始集中学习培训了。快,登记一下,再去二楼教育科找个叫陈发的办事员,让他给你安排参加培训去。真是的,这时候才来,那还得几天才能学会速成识字法啊。革命工作全都得让你们这些不积极的人给耽误了。”
吴大爷絮絮叨叨。
付粟锦叹口气,也没想着反驳,弯腰伏在桌案上登记姓名。
传达室的高窗台把她遮挡个严严实实。
窗外面,一个留着干练短发的脑袋顶,在自行车带动下飘过去。
曹安堂拍拍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的黑蛋。
“黑蛋,坐稳了啊,咱得加快速度,别耽误了接妮子他们放学。”
说着话,腿脚发力,自行车如离弦之箭朝着梁堤头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
落日的余晖照在祝口村村头大树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树干两旁,曹安良两口子在左边站着,苟大友一个人在右边站着,全都是仰着头朝村外大路的方向看。
曹安良仰得脖子有些酸,晃晃脑袋,扭头正好和苟大友对视上,狠狠瞪那家伙一眼,拉着安良嫂远离对方一点,再度朝前方看过去。
苟大友耸耸鼻子,心中对曹安良的态度不满,张嘴就想说道几句。
恰在这时,几个黑影浮现在进村的土路上。
大树下的三人绷直了身子。
等看清是曹安堂带着孩子们放学回来,苟大友脸上期待的神情消失不见,也不知道嘴里闷声闷气嘟囔着什么,扭头回了徐家大院,哐当一声关闭院门。
曹安良夫妇两个没工夫搭理那家伙,紧忙朝村外迎过去。
“安堂兄弟,你可回来了,咋样啊,成了没?”
安良嫂心里憋不住事,这早早在村头大树底下等着,就是想问问黑蛋上学的事情办妥了没有。
曹安堂咧嘴一笑:“安良哥,嫂子,放心吧。黑蛋肯定能上学。”
“真的?太好了!”
安良嫂喜笑颜开。
曹安良也是咧着嘴,伸手拉住曹安堂,说什么也要让安堂兄弟今晚上去家里吃饭,好好喝两盅。
曹安堂赶紧摆手。
“安良哥,大嫂子,先别忙着高兴。黑蛋能上学是能上,可他还得接受惩罚呢。连黑蛋的老师都说了,得让他在家反省几天。等充分认识错误了之后,才能回学校学习。”
这话一出,曹安良两口子脸上的笑模样顿时没有了。
“安堂兄弟,你跟嫂子说实话,是不是事情没办成?没办成也没事,这都是黑蛋自找的,你别编瞎话安慰俺们啊。”
“哪能啊,嫂子。这种事我咋骗你们。”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说谎可不是他的强项,但有些事情说些善意的谎言也没什么,再说了,他说的话,也不算是骗人。
“嫂子,你就放心吧。黑蛋肯定能上学,最多半个月,我保证他回学校。我拿我和镇上牛书记之间的关系作保证,这你总能相信了吧。”
说别的都不好使,但把牛记成搬出来,换祝口村任何人在这里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曹安堂和镇上牛书记的关系,那也是大家都知道的。
话说到这份上,曹安良夫妇哪还会有意见。
“安堂兄弟,你看这这话说的,我们不相信谁也不能不相信你啊。黑蛋这小兔崽子在家几天也好,省得到处惹祸了。”
安良嫂说着话,暗地里戳了一指头曹安良。
曹安良猛的回过神来,急忙揽住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别的不说了,让你折腾一整天,晚上饭必须上我家吃去。咱兄弟也好长时间没喝酒了。走,跟我回家。”
“哎,安良哥,我晚上还有……”
“不管有啥事,喝完酒再说。”
“那这帮孩子?”
“都回到村里了,还能丢了不成,让你嫂子把他们挨个送回家就行。”
曹安良拉着曹安堂就走。
曹安堂无奈地推动自行车。
后面安良嫂脸上带着一抹笑意,扭头还想把那群孩子送回家呢,谁知二愣子突然上前一步。
“婶婶,我们不用送,我们还要一起做作业呢。老师留的作业,我也给曹定中带回来了。我们都去安堂叔家的院子里做作业,做完作业自己回家。”
听到这话,安良嫂笑得更开,伸手拧拧黑蛋的耳朵。
“你个小兔崽子,要是有人家二愣子一半,我就烧高香了。去,跟着做作业去,做不完不准回家吃饭!”
说完,也不管黑蛋低着头小声嘟囔什么,快步朝着曹安良那边追过去。
曹安堂为了黑蛋的事折腾一整天,于情于理都是要请吃顿饭的,当然,这顿饭还有别的目的,安良嫂也乐得没有孩子在身边,好说些大人之间的话题。
人都走了。
黑蛋回头看看身边一群小伙伴,脸苦的像茄子。
“二愣子,你真给我带作业了?”
“带了啊。”
“唉,你变了,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黑蛋长叹一声,整得比大人还愁苦。
谁知二愣子却使劲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到身边,随即就是周围其他孩子凑上来,围成个圈。
“曹定中,作业的事情等会儿再说。你知不知道,你把付老师也害了?”
“啊?我怎么害付老师了?”
“嘘,你小点声,别让安堂叔听见,要不然安堂叔也得出事。走,咱们去安堂叔家里说,必须得想个办法给付老师伸冤。”
付粟锦被强行安排去下乡扫盲的事情,瞒不过这些喜爱付老师的孩子。而已经有了点小主意的一群孩子,渐渐褪去有事告诉大人的那种简单思维,开始考虑用他们的方式去理解问题和做一些他们该做的事情了。
天色慢慢昏暗下来,各家炊烟袅袅,村头这边变得越发安静。
徐家老宅大院门拉开一条缝,苟大友探头出来看看周围没有任何人影,不由得暗叹口气,举着竹竿挑起来灯笼挂在高门房檐上,照亮那几道红色的横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