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胡爱国和两位侦查员尽心调查的时候,曹安堂则是带着特派员来到了城南一处破落的寺院门前。

    透过半塌下去的木头大门,能看见里面不少十来岁的孩子追逐打闹,都是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沾满泥灰,头发乱糟糟的,辨认不出本来模样。

    曹安堂没急着进门,先是去了对面的烧饼摊。

    摊主看见他,笑呵呵打声招呼:“曹大队,又来啦,这回要多少?”

    “二十个烧饼盖。”

    “好嘞。”

    摊主手脚麻利,似乎是知道曹安堂一下子买这么多烧饼盖是做什么,找了张黑漆漆的大报纸随便包起来,就递到了曹安堂手中。

    低头找零钱的空当,嘴里还闲不住地念念叨叨:“我说曹大队,你咋这时候来了啊。以前不都是逢初一十五的才来一趟吗。今个儿有事?”

    “能没事吗。现如今这反革命分子就看不得咱过上好日子,天天想着破坏咱人民当家作主的革命果实,我们闲不住,得抓住那些坏分子啊。”

    “抓,那样的人就该有一个抓一个,全都枪毙了才好。这好不容易有几天安生日子过,那些人咋就不能消停消停。尤其是昌记粮铺的那个柴大公子哥,我看他最像反革命分子了,头两天带着几个外地人上我这来,五个烧饼盖的钱都不给,还踹翻我我老头子的摊子。曹大队,这事你可得管管。”

    “管,肯定管。这事我记下了,回头找他算账。”

    曹安堂拍着胸脯作保证,收好了找回来的零钱,再转身就能看到特派员疑惑的目光。

    他笑了笑,迈步向前走的同时,压低声音说道:“这座寺庙以前是个舍粥的地方,听说寺院大师父是个善人,自己化缘来的吃食,全都分给乞讨的人。可后来小鬼子进城,大师父讲经劝解反而被害,寺院也就破落了。倒是周围的穷苦人还来这里,日子久了,就成了他们的住处。我能来这也挺偶然的,黑蛋那小子第一次进城的时候到处乱跑,就把我给带这来了。看这边穷苦人太多,我也就力所能及的帮一帮。逢初一十五来送点吃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好歹也能让这里的孩子吃顿饱饭吧。”

    曹安堂解释得很详细。

    特派员听得认真,尤其是说到初一十五这个时间点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审阅调查资料里的信息,曹安堂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来县城里寄信,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情。

    当然,这些不是重点,哪怕是曹安堂说的话,其实都不是特派员真正想听到的。

    特派员疑惑的点,是为什么来这里。

    可曹安堂回答的却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问一答如此大相径庭,说的人有心,听的人怎么会无意。

    特派员抬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另只手指了指这家伙的鼻子,没说话,而是直接转身去了刚刚那个路边摊。

    “老哥,你这所有的吃食我都买了,这些钱够不够?够的话,就把摊子搬到对面去,全都分了吧。”

    “啊?”

    卖火烧的大叔看见放在眼前的厚厚钞票,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都不带数数钱数的,忙不迭点头答应:“够了,够了,您就请好吧。”

    难为这年过半百的老汉,还能像个青壮小伙子一样,搬起来摊位直接跑进了对面的寺院里。

    原本就挺热闹的小院,这下子变得更加乱腾。

    特派员和曹安堂依旧并肩站在门外,只不过特派员脸上那始终不变的温和笑容明显少了一分。

    “曹安堂,你小子别在我面前耍这些小聪明。借助我的需求,来换取我被动的捐赠,这和资本家借着无产阶级工人群众的生活需求进行无限制的压榨剥削有什么区别?你这种行为,已经是思想滑坡的恶性行为。要知道,在新中国已经没有任何特权阶级,我也是劳动人民,我的收入也是劳动所得。你剥削我,你觉得合适吗?”

    “特派员,我……”

    “听我把话说完!你还年轻,我可以允许你犯错误,但是绝对不能允许你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我也能理解你这种行为有历史原因的影响,实话告诉你,年初的时候我参与了武训事件的调查。在平原地区,武训的影响还是不容小觑的。但这种影响绝对不能出现在你一个**员的身上。单方面的救济实际上就是在抹杀无产阶级工人群众的劳动积极性,是滋生懒惰和迂腐的温床。面对眼前这种情况,你曹安堂最应该做的是什么?是教育,教育大家用勤劳的双手去发展生产,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让他们每逢初一十五等待一张免费的烧饼盖。”

    特派员情绪激动,转身指向身后的大街。

    “曹安堂你看见了吗,一个县城,解放几年了?为什么还是这么的陈旧腐朽?你再看看这座寺院,破败多久了?从抗战年代就是这样,已经不知道里面住了多少人,为什么就从没有一个人想过要重新整修,让这里变成个真正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同样是年初的时候,山东地区多处爆发洪水灾害,灾民不知道有多少,却也没见像这里这样懒散的情况。大家不是单纯地等待救援,而是以工代赈、社会互济,有不少灾民就站在拦河堤坝旁边,给救灾的战士洗衣服,这是什么精神?如果那里的群众都像这里一样,那就不是天灾,而是**,错,是人病,患上了哪怕翻身也不能当家作主的疾病。曹安堂,你一个年轻人,我不苛责你太多。但是你身为一个**员,我必须严肃地提醒你,时刻不忘学习,不仅要学习伟大的唯物主义思想和正确革命理论,更要学会将所学习到的东西,应用到实践当中。你明白吗?”

    特派员的一席话,好似洪钟大吕响彻曹安堂的耳边。

    一直以来,他都是竭尽所能去帮助这里的人。

    哪怕是刚才,看到那些和黑蛋差不多大的孩子食不果腹,他也是单纯地想着特派员应该会比他有钱,可以更多的去救济这些人。

    可万万没想到,其实这些人缺少的不是救济,而是自救。

    没有人教育他们怎么自救。

    之前更没有人教育曹安堂怎么教会这里的人自救。

    有道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曹安堂今天算是深刻明白了这句话的道理,挺直腰板冲着特派员使劲点点头:“报告,我明白了。”

    “嗯,既然你明白了,那就说说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这里又有什么人对我们抓捕匪首燕子李三的任务有帮助吧。”

    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拐多少弯,都不能忘记此行的最重要目的。

    之前曹安堂和胡爱国分城南和城东两个方向走,其实是发动不同身份的人民群众。

    胡爱国从干苦力的散工那着手,看重的是无论任何物资运输都需要搬运工,总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曹安堂来这,发动的是遍布整个县城的乞讨人员,匪首运送物资行动隐秘,瞒得过所有人,但一定瞒不过无处不在的乞丐。

    这座破落的寺院里,有一位人称吴老的老中医,未见得有多么高的医术,给周围人诊治诊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还是可以的。这些年过去,吴老救治了不少穷苦人家,久而久之就有了些威望。不能说全县城的乞丐都听吴老的,但吴老一旦问起来某些消息,知道的人肯定不会有丝毫隐瞒。

    特派员没有再多说什么,既然选择相信曹安堂,那就安静看着曹安堂如何把任务完成。

    寺院占地不到,分前后两院,后院一间小禅房,门口堆着满满的药渣子,人还没走近就是一阵阵药香扑鼻。

    曹安堂所说的那位吴老正在后院里坐着,摇晃着蒲扇教两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煎药。

    特派员他们一来,两个机灵小鬼当时就站起身,冲着曹安堂大声询问黑蛋怎么没来,结果被吴老一人给了一蒲扇,乖乖坐回到小板凳上,对着药炉继续发呆。

    “学本事就要有学本事的样子,三心二意,学无所成,岂不是要一辈子受穷,还连带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都要没落了。你们看吧,中医迟早要被洋人的西医冲击没了地位,几千年传下来的,就毁在这几十年里。”

    两个小鬼被训得不敢抬头。

    曹安堂也是尴尬地不停摸鼻尖。

    还好,吴老面对他,没有多么迂腐的模样态度,客客气气请曹安堂和特派员进了禅房里坐下,听明白他们的来意之后,吴老叹了口气。

    “曹队长,我原想着等下月初一你来的时候再说道几句,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又正好问到这些,还是那么大的事情,我不敢瞒着。您二位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说着话,吴老转身从床边的方木桌子抽屉里拿出来个小纸盒。

    特派员只是看了一眼,就猛的站起身,惊疑道:“盘尼西林?这是从哪得来的。”

    哪怕是在大城市都无比紧俏的特效消炎药,竟然出现在小小县城一个乞讨人员汇聚的地方,怎能不让特派员感到吃惊。

    吴老也不是多么喜欢卖关子的人,直接将得到这盒盘尼西林的来龙去脉讲述出来。

    城南寺院居住着大概三十多穷苦人,老弱病残、鳏寡孤独什么样的都有,前些年的时候除了沿街乞讨,还能去些酒馆饭店之类的地方在后厨等着那些剩菜剩饭带回家。

    虽是些残羹冷炙,但也比没吃没喝强些。

    而自从北方战事爆发,各界支援前线,酒馆饭店的生意不如之前好了,县里的招待所成了最经常举办宴席的地方,偏偏那里还有宣教科的韩主任把持,绝对不允许乞讨人员靠近。

    于是,县里各个粮铺的后门便成了这些穷苦人留恋驻足最多的处所。

    别指望那些买卖粮食的生意人能够天天接济他们,大家只是选中了运粮的时候,在旁边等着,等马车、货车一走一过,去捡地上散落的没人要的米麦粒子。

    运气好的时候,捡回来的那些东西,能让这里所有人喝上两三天的清汤寡水粥。

    而就在几天前,从附近昌记粮铺和城西广安粮铺回来的人,带回来的粮食突然多了起来不说,还用一些稀奇古怪纸盒子装着那些粮食。

    大家不知道那盒子的用途,装了粮就带回来存在吴老这间禅房里。

    吴老见识多一些,分拣那些纸盒子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劲,两家粮铺怎么能用上药品的废弃包装盒呢。更蹊跷的是其中一些盒子里,还有些遗漏的的药品,吴老便把东西妥善保存下来。

    “洋人的药,我不会用。就这什么盘什么的,说是得拿个针管输送进血管里。中医讲究拔罐祛湿、针灸散毒,都是往人身体外赶走东西,还从没听说过是要往人身体里送别的东西治病的。倒是那些治风寒的药片有些用处,可药效太猛烈,不妥、不妥啊。”

    吴老止不住的摇头叹息。

    特派员和曹安堂已经没心情去听这位老先生分析中医和西医之间的区别了,方桌抽屉里满满一抽屉的药盒子,里面还有没拆干净的,或者出现了破损又被这些穷苦人当成宝捡回来的。

    看着这些东西,曹安堂当时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有人拆掉药品包装,把这些军需药物全都混在粮食里,运送出去?”

    特派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没错,一定是这样。年初的时候,商丘和聊城两地就上报过医药品被人盗取的情况,可始终查不到那些药品的去向。没想到这些人还真是狡猾,竟然想到了这种方式暗度陈仓。”

    自从北方战事一起,全国各界都在支援前线,作为粮食出产大省的河南、山东、平原三大地区,几乎可以说每个月都有不计其数的运送,也只有这些粮食运输的检查很松懈,只要车上贴上支援前线的横幅,谁都不会浪费时间检查,只求最快速度把物资送到前线去。

    某些人利用这种情况,为他们开展反革命行动谋取便利,可恶,可恨!

    “曹安堂,立刻去通知县政府警卫连连长王成水,调集人手搜查全城的粮铺、粮仓,无比最快速度查清楚问题所在。另外,这个昌记粮铺和广安粮铺的老板,抓到县政府去,审过了再说。”

    “是,特派员,我这就去安排。”

    曹安堂起身就去传达命令。

    特派员朝着吴老拱拱手道:“老先生,您这的这些药品我需要全部带走,这是物证、也是国家的东西,留在这,恐怕……”

    “拿走,拿走。”

    吴老随意地挥挥手,起身去了庭院里,继续监督者两个孩子熬药。

    或许,那些洋人的西药品在这位老中医看来,真的比不上随便才找来的中草药更有意义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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