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没有答陈青牛的问题,而是转头充满兴趣地看着魁梧女子,啧啧称奇道:“雄毅寡言,屹如山岳,武略过人!世间竟有此等奇女子?!”

    谢石矶无动于衷,一身战意壮烈,只等陈青牛点头。

    陈青牛笑问道:“高先生,这可就不太讲究了吧?都说江湖上一言不合才会拔刀相向,咱俩谈不上相见恨晚吧,好歹也算是相谈甚欢,先生何必生死相向?”

    被晾在一边的陈青牛嘿嘿笑着,不夸我没关系,夸奖谢石矶也是一样的。

    他以眼神示意谢石矶收那半截矛,继续问道:“高老先生,你老人家倒是给个说法啊?”

    高林涟缓缓收起筷子,轻轻搁在桌面,正襟危坐,神色肃穆,沉声问道:“敢问你可是我朱雀天潢贵胄,行白龙鱼服之举?”

    陈青牛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给人刺了一剑本就心情欠佳,语气便有几分肃杀意味,“老先生,有话直说。”

    高林涟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这一刻,老人如同一尊陪祭在圣庙的圣贤塑像,年复一年思量着千秋大业,格外庄严。

    陈青牛也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自从莫名其妙成为观音宗客卿之后,陈青牛已经很久没有对谁如此心怀敬畏,哪怕对峙宰相宗群魔,依然带有几分居高临下。

    高林涟板着脸站起身,语气生硬地撂下一句话,“不管你是朱室的龙子龙孙,还是扶摇宋氏的独苗,或是背景通天的大宗嫡传,在我凉州疆域,决不允许谁在这里胡作非为,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陈青牛气笑道:“老先生就为这个,一路跟踪到这商湖之上,不惜冒着清誉尽毁晚节不保的风险,也要登上青楼,就近监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

    高林涟径直离去,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略作停顿,“年轻人,不要给我真正出剑的机会!”

    不等谢石矶有所动作,心有灵犀的陈青牛就摆了摆手,不准她追杀上去。

    陈青牛环视四周,平淡无奇,放弃了从清伶嘴里套话的打算,也没想着留在原地收拾烂摊子,高林涟那穷酸老儒脚底抹油了,陈青牛可没有替人顶缸背锅的菩萨心肠,红楼有本事就去凉王府邸讨债。

    他和谢石矶向年幼白蛟所在的花船激射而去,转瞬即至。

    屋内,白蛟好似中了画地为牢的仙人法术,乖乖留在原地,安静坐着,脑袋搁在桌上,有些百无聊赖。

    她的纤细背影,宛如一截堆满白雪的梅枝。

    陈青牛放缓脚步,坐在她身边,她仓皇起身,身体微微后仰,怯生生站着。

    显而易见,小白蛟怕极了这位年轻神仙。

    陈青牛对此不以为意,问道:“你可曾听说过凉王府上的高林涟,一个老生?”

    白蛟茫然摇头。

    陈青牛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商湖渡口,年迈儒士首望去,袖中手指掐动,清风徐徐,袖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然后,几乎同时,陈青牛与高林涟不约而同地抬头北望,正是那座凉王府邸。

    府邸庭院深深处,有位枯瘦老道端坐于桌旁,一盏油灯,灯火摇曳,老道一手挽拂尘,一手摊开掌心放于身前,低头细看。

    老道所穿细葛道袍,有别于天下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样式,且如初入道门的小道童,平冠黄帔,简陋至极,比起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正可谓是仙人有别。

    但是这么一个衣着马虎的老道士,却是陈青牛当初登凉王府邸时,最忌惮的两人之一,当时这名道人故意泄露自己的修为气象,成功斩去了三尸不说,还炼就了三尊元神,盘踞于气海之内,一身道法,必然超神入化。

    这是一位板上钉钉的陆地神仙!

    仅是凭借那一身圆满无瑕的至阳罡气,老道人哪怕身处诸如乱葬岗之类的人间至阴之地,根本不用任何法宝护体和秘术加持,不但能够万邪不侵,对于最惧阳光的游魂野鬼而言,虽是深夜,老道人仍如一轮悬于当空的烈日。

    被抓住蛛丝马迹的老道洒然一笑,并未恼羞成怒,只是屈指握拳,用指尖刮擦掉掌心的那些古怪朱线。

    相传得道真人,能以秘制油脂或金汁朱漆涂抹手掌,千里之外事无巨细,皆见于掌心,纤毫毕现。

    这段小插曲,如商湖涟漪,风吹则起,风过则消。

    陈青牛放下心事,突然开口问道:“那白猿是你的心腹婢女?”

    白蛟笑了笑,天真无邪道:“不知道。”

    约莫是觉得这个答容易惹来“杀身之祸”,她赶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救过她一命,”

    斗米养恩,升米养仇。人心叵测,何况是青楼这种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陈青牛直指要害,问道:“她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白蛟点点头,“我救她的时候,并非法相,而是用了正尊,不过那时候,我若是愿意,也已能维持半人之躯。”

    陈青牛笑道:“人首蛟身?”

    白蛟破天荒露出一丝羞赧,“我化人历程,与娘亲相反,由尾开始”

    陈青牛伸手扶额,根本不敢想象那幅惨不忍睹的画面,“打住!不用说了。”

    沉默片刻,白蛟便随口说起那白猿的身世来。

    原来她本是商湖上一位贫寒渔家女,爹病死得早,原本姿色秀妍的娘亲天生体弱,无以为继,只好打着撑船摆渡的幌子,偷偷经营皮肉生意,如同岸上的私娼窑子,每当船至湖心水草丰茂或是僻静处,妇人便与汉子行苟且事,只为那五十文钱。

    每当此时,年幼白猿便会抱头缩在船头甲板上,捂住耳朵,痴痴望向湖水。之后做她娘亲生意的酒醉汉子,竟觊觎年仅十岁的白猿,结果她娘亲发疯一般挣扎抗拒,被出手不知轻重的男人一拳锤在心口,本就形神憔悴的可怜妇人一口气没能上来,就此毙命。酒醒之后的汉子一不做二不休,大手拎鸡崽子一般攥住少女双手,欺身压上,不料衣衫褴褛的少女抵死挣扎,竟然张嘴咬掉他的半张耳朵,刺痛震怒之下,汉子杀心又起,将白猿抛入湖水不说,见其擅游,竟然先用竹篙狠狠拍下,打伤少女一条大腿,防止逃窜,然后慢悠悠用竹篙不断拍打少女身躯和头颅,男子以此为乐,高声大笑。

    若是没有白蛟刚好路过,顺手随便救下了她,可怜少女也就那般被虐杀了。

    当时,醉酒汉子被长达数丈的白蛟一爪按住头颅,西瓜迸裂似的,当场毙命。

    白蛟抖了抖爪子,将尸体摔入湖中,冷冷瞥了眼少女,便失了兴趣,重新跃入水中。

    此时楼船上,白蛟说得云淡风轻,听故事的仙家修士,亦是不曾如何义愤填膺,甚至连半点情绪波动也无。

    以至于连稍稍接触过人情世故的白蛟,也觉得眼前的年轻大魔头,真是铁石心肠。

    她逐渐没了闲聊的兴致,便闭嘴不言。

    陈青牛见她不再说话,起身离去。

    他和谢石矶走到门口的时候,如释重负的白蛟小声嘀咕了一句,“难怪娘亲说仙家无情。”

    她看到那位心狠手辣的年轻仙家竟是停下脚步,赶忙亡羊补牢,“仙家无情,方是正理!”

    陈青牛笑了笑,继续前行。

    谢石矶面无表情转头看了眼。

    把年幼白蛟给吓得都想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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