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杞的府邸也在永乐坊,距张焕的府宅不足一里,在张焕尚未进城之前,他便乘坐马车急急赶回府中,他娇妻在昨夜着了凉,使他一天都心神不安,也没有心思入朝,马车快进坊门时,只见无数百姓从坊内奔出,远方响起了一阵阵欢呼声,卢杞知道,这是张焕进城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命马车夫注意避让,就在这时,他的一名家丁在车窗外道:“老爷,后面好像有人在叫您。”

    卢杞拉开车帘,果然见一辆马车在百人的护卫下疾速赶来,这辆马车他认识,早晨他们还一起出城去迎接张焕,正是吏部侍郎裴佑的马车,他笑了笑,命车夫停下,片刻,裴佑的马车赶了上来,‘吱!’地一声与他并排停下,卢杞刚将车门打开,裴佑便心急火燎的跳了上来,一见面便劈头道:“你今天是疯了吗?”

    说起来裴佑还小卢杞十岁,但两人在交情却是最厚,两人本来是世交,又都是靠门荫起身,立官之初便一起派到奉天做主簿和县尉,后来卢杞调到陕郡为刺史,裴佑又是跟随他做了陕郡司马,最后还是裴佑的引见,才使卢杞最终成为裴党骨干,几十年的官场交情使二人已成莫逆之交。

    今天上午卢杞挺身而出,为裴俊和张焕犒赏一事进行调停,裴佑大吃一惊,对卢杞的举动忧心不已,不能说他已经背叛了大哥,但他至少已经显出了一点换船的苗头,无须裴俊吩咐,裴佑便急惶惶赶来找卢杞问清情况。

    或许觉得自己口气有点重了,裴佑想缓和一下气氛,便问道:“子良兄是不是没有明白相国的真实用意?”

    “你以为呢?”

    卢杞淡淡一笑,反问裴佑道,他当然知道裴俊的真实想法,知道他比崔小芙还要想将安西之事淡化,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个敏感的时点站出来为张焕说话意味着什么,或许裴俊现在就此事大发雷霆呢!但他并不后悔,这件事它思之已久,他还不到六十岁,至少还能再做十年,现在他已经跻身内阁,上行的仕途已经很窄了,从这个角度上说,他算是功成名就,没有什么必要再折腾了,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卢氏家族的家主,他还有几个在仕的儿子,现在他夫人肚子里又刚刚怀上他的骨肉,以上种种,他都不得不考虑,世家朝政生于大乱,经过十几年休养生息,大唐已经渐渐恢复元气,随着崔庆功分裂崔家,世家朝政也在走向末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希望恢复帝制正统,卢杞也不例外,如果没有张焕出现,他或许就跟着裴俊后面,做他的忠心拥护者,但随着张焕崛起和日益强大,他的决心便渐渐地开始动摇了,尤其是这次安西战役和先帝之死两件大事,使卢杞敏感地意识到,张焕上位已是迟早的事,大势所趋,所以今天他便小心翼翼地迈出了试探性的一步。

    老友的诘问,也是在卢杞的意料之中,他见裴佑的脸色变了数变,便语重心长劝他道:“你是裴家的第二重臣,当相国陷于执念而不悟时,你就该及时提醒他,有时候退一步反而会海阔天空,张焕不是朱泚、也不是崔庆功,他若想上位,三年前便可实现了,何必要等到今天?我言尽于此,往老弟自己珍重。”

    说完,他闭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裴佑已经明白了卢杞的心思,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良久,他长长叹了一气,向卢杞拱拱手,下车去了。

    卢杞一直待他马车走远,才慢慢睁开眼睛,一挥手道:“回府!”

    ........

    今年冬天注定是一个多事的日子,就在张焕返回长安的同时,裴府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让我们把目光先转移到裴府。

    这几天裴俊的府中也不太平,两个儿子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起因是次子裴明耀私自在外面买一栋宅子,并且养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出身舞姬,在一次诗友聚会中被裴明耀看中,一夜风流后不久,女子便找上门来,告诉他自己怀上了他的骨肉,裴明耀也不敢告诉父亲,想着等她生下孩子后再滴血认亲,如果确实是自己的孩子,再禀告父亲后纳她为妾。

    于是,裴明耀便将这女子养在外宅,刚开始消息捂得很严,但很快,这件事不知怎么竟被长子裴明凯知道了,他当即告诉了父亲,裴俊勃然大怒,将裴明耀狠狠责打一顿,又命人将那女子接回府中,在别院安置,但事情并没有完,裴俊在考虑再三后,终于在上月摘去了裴明耀家主继承人的帽子,将重新考虑家主后继者,并且不会限于自己的儿子。

    失去家主继承人之位的裴明耀自然对大哥恨之入骨,两人又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就算不敢在父亲的面前翻脸,但私下的暗斗却是一时也未停过。

    裴明耀有一个幕僚,叫做周密,原是国子监的一个助教,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中认识了当时还任给事中的裴明耀,周密便有心巴结,几次交往后,裴明耀见他思维慎密且富有谋略,便时不时向他请教,周密也告诉他,既然相国并没有立即确定新的家主继承人,就说明裴俊尚举棋不定,他裴明耀极有可能还会重新上位,裴明耀深以为然,事事按周密的教授去做,时间长了,裴俊也对他的悔改深感欣慰,由此,周密就成了裴明耀最信任的首席军师。

    一大早,裴明耀从父亲侍卫那里得知张焕返京的消息,便忧心忡忡赶到国子监寻找周密,他一直认为张焕是裴明凯的支持者,他的到来必将会引发裴明凯对家主继承者之位的窥视。

    周密听了裴明耀的述说,不禁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使君不必为此烦恼,我倒以为张焕的到来反而会对裴明凯不利。”

    “为何?”裴明耀沉声问道,他当然也知道父亲与张焕矛盾极深,但他担心张焕会隐蔽地插手裴家事务,以他的实力推裴明凯上位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父亲也不一定能察觉,这一点他很清楚,他是希望周密能给他一个周全的方案。

    周密见裴明耀脸色不悦,知道自己的笑声让他有些恼羞成怒了,他连忙收住笑,肃然道:“我一直以为相国在考虑家主继承上是沉思熟虑的,以裴明凯嫡长子的身份都没有被相国考虑,那说明他不能任家主的理由是十分充足的,否则使君下去,相国就会考虑他了,可至今没有一点定论,甚至还放话说不一定是自己的儿子,由此可以推断,相国根本就不会考虑裴明凯为家主继承者,我倒建议使君将眼光放宽一点,要考虑家族中的其他嫡子。”

    裴明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承认周密说得对,自己是有些被裴明凯的仇恨蒙住眼睛了,但周密的话却十分活络,考虑家族的其他庶子,可父亲的亲兄弟就有四人,还有祖父的兄弟,算起来和他一辈的裴家嫡子至少也有五六十人之多,让他如何去注意?

    周密仿佛知道裴明耀的心思,他笑了笑又道:“其实家事如国事,最后的上位者还是要看自身的实力,使君与其去考虑别的嫡子怎样,还不如壮大自己的实力,有实力为保证,相国在最后决定时焉能不考虑家族的稳定?使君明白我的意思吗?”

    “实力?”

    裴明耀背着手慢慢陷入了沉思,他绝不是蠢人,只是最近丢了家主继承者之位而心神大乱,又被仇恨蒙了眼睛,才一时看不清局势,被周密一提醒,他便开始有些清醒了。

    在他的理解,实力就是在朝廷的官职,他目前已从给事中一职平迁为对应户部的中书舍人,正五品官衔,在他这一辈的裴家子弟中,他是职务最高的一个,连裴明凯也才是正六品的太子舍人,而且还是个闲职,远远不能和他相比。

    其他嫡子,如三弟裴明骞几个月前调到河东做了县令,除了二叔裴佑的长子裴明海在邺郡任长史外,所有的人都难以和自己相比,裴明耀眉头忽然一皱,他猛地想起了五弟裴明远,他一直在陇右任职,几乎所有人都要将他遗忘了,而且他的职务是节度府下司马,是张焕的私官,但他却是陇右的第二号文官,所拥有的实力要远远超过自己。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过了,裴明远是张焕的心腹,父亲怎么可能让他来做家主继承人,想来想去还是裴明海对自己的威胁最大。

    “使君明白我所说的实力吗?” 周密注视着他的眼睛道。

    裴明耀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为官多年,无论资历、能力都不是其他裴家子弟能轻易超过的。”

    “不!”周密连连摆手,“我说的实力不仅仅是官职大小。”

    “那你说的是什么?”

    “是军权!”周密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对你们裴家军队的控制,这才是真正的实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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