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北洋衙门。

    一日的辕期下来,李鸿章见了一天的客人,又打叠着精神在签押房里面看着关于胶澳教案的公事,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花。几层皮垫在身下,都觉着腰骨酸痛。地龙的火热滚滚的烧着,但是寒意还是一股股的袭在身上。

    年岁真的是大了啊……三千里外觅封侯。现在看来,什么雄心,到了这个岁数,都是一场笑话儿。

    为这破屋子,真真是忙得够了,也看得烦了。可是北洋的局面,一生的心血,还得支撑下去不是……

    正按着已经老花的眼睛出神儿的时候儿,就听见签押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儿响动。李鸿章还没来得及问是谁,就看见门口戈什哈将帘子一掀,杨士骧和张佩纶双双的迈步进来。走得急切了,在门口两人险些儿撞着。

    “中堂,中堂,您瞧瞧,又是那二百五惹出的花样儿!”

    听着杨士骧的声音,李鸿章眉毛一挑,不怒反而笑了起来:“拿来瞧瞧!这位爷,可比我光瞧着那些公事儿精彩!”

    杨士骧只是叹气儿,将手里一叠抄报纸递了过来:“在日本踢馆闹事儿,到了南洋。又是鼓动华侨风潮。荷兰的爪哇省总督都电报北京的荷兰领事馆,和总理衙门交涉了。泗水领事是南洋大臣那里放出去的,刘坤一打电报过来,问咱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北洋怎么插手到南洋去了?而且致远兵船说是机器坏了,也一直赖在泗水……总理衙门那些王大臣。估计都在皱眉毛叹气,背后骂那二百五呢……”

    李鸿章反而是眉飞色舞的,拿过那叠抄报纸来津津有味的看着。纸上抄报笔记潦草,估计才把码子翻过来就赶紧送上。一头看一头笑:“我们哪能管那个家伙?他是钦差特旨练兵地道台,不归咱们北洋节制嘛。告诉刘坤一,要打官司找总理衙门打去……啧啧啧,精彩,当真精彩。盛兵而入泗水,总督宴会上面儿拂袖而去,随员和洋兵斗殴。一处处宣慰华校,结好华社青年……看来不是咱们一个人对他头疼嘛。处处都能搅起风雨。这就叫本事!你们说说北洋诸公,谁能及得起他那担待?”

    听着李鸿章的话儿。张佩纶就是一笑,却并不说话儿。杨士骧却在急:“中堂,这不叫担待,这叫缺心眼儿!现下大家是都不乐意好鞋踩这臭狗屎,才由着他嚣张。真要冲他动手儿,这还不是一捏就死?”

    李鸿章呵呵一笑,问张佩纶道:“幼樵。你怎么看?”

    张佩纶只是浅笑,多年磨砺,他风度已经极是沉静,敲着膝盖沉吟:“光是荷兰的话,估计总理衙门也是不大在意的。上面儿其实谁不心里对这些洋人恶心着?有人出来恶心恶心他们,估计上面儿也是乐观其成。又不是英吉利法兰西,荷兰小小国度。咱们法国都打了,还怕他们不成?只是这殖民地的事儿。向来是欧洲列强的禁脔。总理衙门估计不痛不痒的申饬一下徐道,让他赶紧归国,也就完了。咱们也就是两条兵船在那里担着干系,不碍的。”

    杨士骧一跺脚:“幼樵,怎么你也这么说着?兵船是咱们北洋的,出点儿什么事情,那就不得了!”

    张佩纶淡笑:“为着一个荷兰小国,咱们钦差委员就灰溜溜的回来,兵船拔腿就走。要是传出去,天下清誉,到底是骂谁来着?那二百五可一点儿责任都不会有!”

    “天下清誉派什么用场?谁又会传出去?”

    张佩纶摇头微笑:“我就干过清流,太知道这清誉地好处了……至于传不传得出去。要是我是那徐道,相必就是有自己的后手儿安排。在海外替国朝宣威,这好处名声儿他也知道……”

    李鸿章只是含笑听着自己女婿说话儿。不表赞成,也不表否认。态度很是有点兴味盎然地样儿。张佩纶笑道:“他的事儿且不去说他,眼下南洋地风潮所惹动的交涉,还是小事儿。咱们这就屈服压力,上到总理衙门,下到咱们北洋,都不能那么轻易低头。荷兰人不过表个态度罢了。有那个二百五在,替北洋分谤,有什么不好?咱们还可以细细观他的格局度量,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中堂已老,不见后起,要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物能收拾收拾破屋子,有什么不好?”

    杨士骧犹自跌足,还没来得及说话儿。李鸿章已经笑道:“好啦好啦,咱们且先不去管他。静静等着就罢了,他能做出什么捅破天的事情出来?不过是个没兵没勇,凭着一副做派和一张利口的狂书生罢了……在南洋翻不了天地。我这么就把兵船撤走,反而给骂死。莲房,就这样吧,总理衙门现在在模糊肉头着,咱们也猫着。不顶这个缸,由着他闹去。笑话儿了,咱们还怕起荷兰来了不成?”

    杨士骧跺脚长叹:“这二百五天不怕地不怕,我真的怕他把天给捅破,到时候,咱们哭都来不及!一堆白鼠当中,突有黑鼠。这叫事务反常即为妖,中堂,咱们走着瞧吧!”

    说着一拱手,杨士骧转身就出去了。

    李鸿章和张佩纶互相看看,都是一笑儿。

    “幼樵,怎么看?”

    “中堂,您裱这破屋子,恐怕也是裱糊够了。有个愣头青出来,咱们就看看这反常能反常到什么模样儿吧。反正,我是很好奇呢……”

    李鸿章疲倦的一笑:“累啊,太累了啊,幼樵。看着他百无忌惮,我是真的……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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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的天空下,在大清上海法国租界额尔非斯路上一处石库门房子前。穿着绿色号衣地电报局邮差。也拉响了石库门房子地手铃。

    这石库门房子挂着大清时报的招牌,字迹犹新,红漆未干。怕是才挂上没多久的新幌子。

    房门一下打开了,邮差操着上海土白:“侬家谭先生格南洋电报,交钱收报来格。”应门地工友忙不迭的上楼招呼主人下楼。不一会儿,谭嗣同神清气爽的就走了下来。

    他神色极佳,头皮剃得青,伸着懒腰,摆着董家拳的架子一路走下来。口中还在笑道:“何方恶客,清晨电召。这十里洋场,寻一个清静好梦都难!”

    徐一凡临行之前。谆谆嘱咐唐绍仪在上海租界成立报馆,特特的让唐绍仪将谭嗣同请来当这个报馆的主笔!

    湖湘名士。顿时高居沪上,挂起了大清时报地招牌。谭嗣同现在隐然清流后起之秀的身份。又打定了要起着振聋聩地作用出来。铁了心要一鸣惊人。虽然唐绍仪对他要钱要物的要求是有求必应,但是第一份报纸还远远没有办出来。谭嗣同也一直在苦心寻找,到底什么样地时闻才能让这个大清时报一炮打响!

    等他走到门前,看着那邮差手里厚厚一叠的抄报纸。他都忍不住吓了一跳,现在的电报费价格奇昂,这么一叠电报过来。该得花多少钱来着。打电报过来的人,真是拿着电报传文章了!

    邮差摘下帽子行礼:“谭先生格?翻报送报一共八十七块六毫洋。拿电报文章,阿拉也是第一次见。大阔老!”谭嗣同笑笑,回头招呼:“拿钱给邮差!”

    说着接过抄报纸过来,当时就看住了。一目十行的将那叠纸翻得哗啦啦直响。手下工友正在一五一十的给邮差数大洋,就听见他一拍大腿:“好!好!好!徐兄果然给谭某传来了一篇好文章。这大清时报,从今天就开张!就要让大家知道,海外还有什么样的一群游子在。他们又受地是什么委屈!”

    声音之大,让工友手一抖,哗啦一声,白晃晃的鹰洋撒了一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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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咯吱咯吱两声儿,两个箱子给撬开了。楚万里笑吟吟的看着徐一凡,屋子里面就他还有章渝,杜鹃,还有那个徐一凡看中,认为值得重用的北方汉子张旭州。

    大家面面相觑,楚万里真的把枪从致远舰上面搞来了!邓世昌也担着血海一样的干系,支撑着徐一凡宣慰南洋地举动!

    一只箱子里面装着的是乌黑诤亮的毛瑟八八式步枪,圆头子弹在箱子底下铺得满满当当地。李鸿章武装北洋水师的确是不遗余力,普鲁士德意志才生产不久的新式洋枪,都武装到了水兵的手上。还有一只箱子,里面儿都是手枪。六轮子手枪一支支的架着,底下也是一层儿手枪子弹。这几十把家伙,还有数百子弹,楚万里就这么搞来了。

    这些日子,楚万里坐着徐一凡的钦差马车,没事儿就去码头采买水果和水产,说是供钦差大臣享用。外交用的车马,谁来查他?偶尔有洋兵和土著警察疑心,远远儿的过来瞅瞅,这小子胆子包着身子。敢上去东拉西扯,语言不通的和人家攀交情,一点儿没有做贼心虚的情怯。

    他这个做派,人家也不疑心了,还和他今天天气哈哈哈的扯一会子。三两天下来,十来条步枪,十来支手枪,就这么秘密的到了泗水领事馆里面儿。至于曹天恩,徐一凡不去找他麻烦就好了,他还来管着徐一凡的事儿?

    大家看着这些枪械,当学兵的不用说。见到家伙脸笑得跟烂柿子一样。空着手和洋兵还有土著警察脸对着脸儿,大家虽然不怯。但是心里总有点儿虚着。眼下局势又是如此,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乱子,有家伙在手上。总是应付自如一些儿。

    除了他们。就看见杜鹃伸手就摘起一把六轮子手枪,啪的一打转轮。听着哗愣愣的机件儿转动地声音。小女孩子一脸老手的样儿看着听着,又捏了一把子弹,猛的一抖一停,已经定住了轮子,手影一动,已经将六子弹塞了进去。扳扳机头。老气横秋的点头道:“花旗国的柯家转轮手炮,好家伙!膛线都新着呢!爷,有这家伙,看谁近得了你的身!”

    徐一凡给杜鹃做派吓得一身白毛汗。这些日子杜鹃温柔可人,差点儿忘记她是马贼堆里面长大的丫头了!他看着枪弹。不想碰这些玩意儿。什么时候儿到了他要拿枪,那就是歇菜了。

    他摇头苦笑:“万里搞来了。这是很好。咱们也是有备无患,能不用这玩意儿,就是别用…………现在看似一切平安,我总觉着有些不对……”

    和李大雄道左相逢,他的话儿,却是让徐一凡担上了好大心思。他本来想着的是稳定住局势,借着这个风潮。两头交涉。一面收华人社团之心,一面不要惹出什么乱子出来。毕竟身单势孤的在这儿。就算这次没有完全拉拢世家,但是已经筹到了相当银饷,拉拢了不少南洋人才。只要这里局势不变,以后还是可以来继续做工作地。南洋筹饷,同盟会做了几十年。才有数千万的收入。他只是来了一次,没有奇迹生,就想一步登天。那也未免太不现实了。有了好地开头儿,不怕没有好的将来!

    但是李大雄却在道旁,只是静静地和徐一凡说了一席话:“徐大人,南洋世家,求的就是平安。您对家父说破了嘴,也是无用……不来一场风潮狠狠的震醒他们。他们是不会支持您的意见的……”

    徐一凡当时的反应就是讶异:“李先生为何做此之谈?”

    李大雄只是淡淡一笑:“不是每个人,都是只想在洋人手下做孙子的。看着家父他们只是在积累财产,李某人和洋人交道,也有机会查查爪哇地资料。当华人富到了一定的程度,洋人必然操持宰割一番。华校禁设,只是由头。咱们华人再不抱团儿起来抗争,只怕将来身亡无地,所有积累的家资。都是要交到洋人和土著的口中……”

    徐一凡更加的讶异:“李先生为何做如此之谈?您说得是很有道理,也是可以游说贵长上一番的啊!”

    李大雄摇头苦笑:“没有用地,整个家族,也许只有我穿梭在洋人和华社当中。知道洋人对我们的成见之深,和咱们对洋人的怨气之沉。要不是大人抵达泗水,借着兵船让洋人忌惮。而且竖起旗帜站在咱们这一边儿,没人知道。洋人也是忌惮着咱们地力量的。要是国家更强一些儿,该对我们多好来着?”

    徐一凡当时沉住了气:“李先生,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大雄微笑:“没有大人到来,也许我们还想不着那么多。可是大人偏偏让咱们看到了咱们华社的力量之所在。团结起来,洋人和土著也不是不怕咱们的。在李家当了这么多年的乖儿子,也是够了。是时候儿,让父亲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存在了……一切多谢大人,让咱们看明白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根之所在。”

    说罢一揖,当时就飘飘洒洒的去远。徐一凡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都有些傻了。自己到底将南洋本来的历史,变成什么样儿了?

    此时此刻,别人都在翻弄枪械,他却呆呆的站在那儿,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些什么。

    事态,好像真的有些失控了。

    门吱呀一响,却是李云纵推门进来。楚万里微笑:“云纵,过来挑家伙!”

    李云纵只是看了那些枪械一眼,走到徐一凡身边:“大人,华校那些青年,我去瞧了一圈儿,都安静得很。跟华社老人,也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些李大雄的消息。都说他和李家是落落寡合,娶了个洋太太,穿行洋人之间,大家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儿。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徐一凡挠着头,当真是苦恼万分。抓不着局势展的方向,虽然一切平静。但是让他心中更加的不安。

    此时此地,他也只有勉强道:“街上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李云纵皱眉,沉吟道:“平静得很,像是什么也没生一样……连往日到处闲晃的土著都少了许多。学生们这些日子劳累,大人又不去宣慰。也少了许多,基本没看见什么熟悉的面孔。一切都正常……”

    徐一凡眼袋深深的,那是这些日子心思用得过多所致。最后也只是摇摇头,自己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能做的,也都尽力。下面只有静观其变。还不如留着点儿心思,将一切变故,想法变成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他猛的一拍手:“今天晚上,大家都睡个好觉,我总觉着,来日就有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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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徐一凡苦恼的同时,新鲜出炉的南洋青年会骨干们,正兴奋的群集一堂。

    因为都是南洋子弟,哪怕结义的仪式,都有些儿了会党的风采。

    当中供着的关公塑像,在一片香烟缭绕之后。人人都端起酒碗。李星站在最前面儿。兴奋得满脸通红,端起酒碗大声道:“明日即是我们南洋青年会第一次的行动,诸君努力!让洋人和土著,看看我们华人青年的决心!我们要大声歌唱,大声抗议,将我们的全部要求,都转达给爪哇殖民当局,让他们知道。咱们再也不可欺负!”

    “干!”

    一群青年,一个个都豪气的饮尽碗中酒,然后全都奋力的将碗摔碎。

    “从此咱们就是兄弟!”

    一张张的脸上,全是兴奋激动的神色。这些赤手空拳的青年,对自己的信心却是无比的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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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东爪哇省的总督府。

    楚克总督坐在躺椅之上,脸色沉沉的看着手中的电报。

    整个兰印的最高殖民当局接到了荷兰驻华领事馆的电报。北京的总理衙门一如既往的对他们接到的交涉推诿而难以做出决断,谁也不愿意顶这个缸。

    兰印当局授权东爪哇省,可以进行必要的行动,引起一场恰到好处的敲打华人的举动。将这个讨厌的钦差委员逐出泗水。在骚乱生之后,可以指责他为这场骚乱的挑起。必要时使用武力,将他驱逐出境。

    楚克放下老花眼睛,朝后面招招手。

    德坦恩大步的走了过来,站在他的背后。

    老头子并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我授权给你,正式开始吧。就在明天。的确也该敲打一下这些华人了……”

    德坦恩僵硬的行了一个礼:“需不需要控制规模?”

    楚克冷冷一笑:“他们想反抗,就要承担后果……不需要控制规模,我们只是冷眼旁观。就这样吧。明天,我等着你的消息。”

    “是!”这一声儿,德坦恩中校答应得又干脆又爽快。

    徐一凡的蝴蝶翅膀,同样的扇动了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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