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秋仪之神定气闲地说道:“你瞧见郑鑫旁边那群护卫了吗?他们虽然愚钝不识时务,却占了一个‘忠’字。因此我想赐他们一个战场阵亡,我给你二十支弩矢,你能把他们全都射死吗?”

    孟洪抬眼看了看,见这秋仪之口中的护卫才八个人,又站在毫无掩体的平地上,二十支弩矢将他们射死,实在是小菜一碟,便拱了拱手,吐出一个字:“能!”

    “好!”秋仪之一边说,一边从旁人手中接过二十支弩矢,递到孟洪手中,“那就让我看看你的神射!”

    孟洪接过弩矢,又取来一张劲弩,异常从容地蹬开弩机,搭上弩矢,将劲弩平举起来,略略瞄准一下便扣动了扳机。随着弩矢放松时候发出的尖利响声,一发弩矢直飞出去,正好射中一名手持长刀的护卫的喉咙,那护卫立即喷出一口鲜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略微抽搐了几下,便死了。

    众军见状,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当地的欢呼声。

    孟洪则极为镇定,又射出一枚弩矢,将郑鑫一名护卫的生命夺去,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欢呼。

    就这样,孟洪不断机械地重复一遍动作,郑鑫身边便少了一名护卫。剩下的几个护卫不愿就这样如同靶子一般被人指指点点地杀死,想要拼死一搏,可抬眼见身旁是数万大军的重重包围,便是天王老子,也绝不可能冲杀出去。

    他们这么一犹豫,又有三四个生死同伴,在对手的欢呼声中倒了下去。

    就这样不过眨眼之间,孟洪便完成了任务,转身拱手道:“大人,末将已听令将郑鑫的护卫全部杀死,这是剩余的弩矢,请大人勘验。”说着,将一把弩矢捧着交到秋仪之手中。

    秋仪之接过剩下的弩矢,随手扔在地上,赞赏地拍了拍孟洪的肩膀,又抬头对郑鑫说道:“郑鑫,你现在是结结实实一个光杆子将军,还不立即投降?”

    郑鑫一咬牙,说道:“我至死不降。你要杀,就来杀好了!”说着,便用手中宝剑向秋仪之一指。

    “不投降?就怕这事也由不得你。”秋仪之恨恨说道,又转身对身旁的尉迟霁明说道,“霁明,此人就是杀害你父亲的罪魁祸首,还不替我把他拿下?”

    尉迟霁明等了许久,就在等秋仪之这句话,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揉身上前,轻轻巧巧几个擒拿动作,便将维系郑鑫最后尊严的那口宝剑从他手里卸了下来,又一把抓住郑鑫胸口的衣襟,将他提到秋仪之面前。

    秋仪之异常得意,干燥得几乎要冒出火来的口腔之中,不知怎么含上了一口唾沫,当着郑鑫的脸就啐了一口,随即仰天大笑。

    郑鑫是何等身份之人,何曾遭受过这样的侮辱,真想扑倒秋仪之身上,哪怕是用牙咬,也要把秋仪之给咬死了。可身旁尉迟霁明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搭在他肩膀上,竟让他浑身上下使不出半点气力,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秋仪之看见郑鑫这副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些时间胸中郁积的怨气终于得了发泄的机会,咧开嘴放声大笑起来:“郑鑫,你看看你的样子,就好像俎上之鱼,就是再怎么挣扎奔踏,也躲不了那最后一刀!”说着又大笑起来。

    众人也跟着哄笑成一片,却不料秋仪之大笑不止,他笑得是那么歇斯底里、笑得是那么耸人心魄、笑得是那么狂放不羁,让众人唯恐秋仪之是大喜之下伤了心魄,纷纷停止了笑声。

    还是林叔寒向前半步,轻轻拍了拍秋仪之的肩膀,低声说道:“大人,还有事情要办呢,郑鑫稍微羞辱一下也就行了。”

    秋仪之听了,这才收了笑声,嘴角却犹自微笑,刚要回答,却听身后“黑颈蛤蟆”传话道:“大人,皇上想要过来,可以吗?”

    秋仪之略一沉思,说道:“叫皇上看看将士们出生入死的拼杀也是好的,请他过来好了。”皇帝独断专权,今日沦落到要一个臣子同意才能走动的地步,可谓是骇人听闻了。

    过不许久,皇帝郑起果然来了。

    作战之时,没有那么许多的仪仗可供皇帝支撑排场,因此不过只有十八个衣着光鲜的禁军、一顶明黄的华盖、一乘纯色四匹白马牵引的御辇,彰显着皇帝的威严。

    众人见是皇帝来了,无不下跪磕头,山呼“万岁”。

    唯有秋仪之一人昂首挺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谦恭的表情。

    郑起当了两个月皇帝——虽是傀儡——却也对自己至高无上的身份以及相对应的礼仪有些熟悉,还在奇怪为什么偏偏秋仪之没有跪倒在地。

    却见秋仪之手按宝刀,不紧不慢地走到皇帝面前,说道:“皇上,眼前这些都是血战之后死里逃生的有功之臣,还不下旨请他们免礼平身?”

    郑超一愣,鹦鹉学舌道:“众卿免礼平身。”

    众人见到这一幕,都知道秋仪之这样的行动,未免太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可又慑于他的权威,不敢出头说话。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已猜出众人的心思,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警觉,似乎也觉得自己一时兴起的所为有些太过托大了些,刚要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却不料一人挺身上前,拱手道:“大人,你为何不参拜皇上,似乎有些不讲人臣之礼了吧?”

    秋仪之听了这话,刚要发怒,扭头一看,说话之人却是郑庭航,立即转怒为喜,说道:“原来是漕运主管郑庭航大人,你将囤积在江南的粮草物资转运江北,又资助戴元帅,这份功劳比起沙场之上拼命的将军,一点也不差……”

    郑庭航却将秋仪之的话打断,说道:“这不过是下官的一点本分而已。下官方才问的话,还请监国大人回答。”

    秋仪之被郑庭航问得一噎,忽然想起这个郑庭航是极固执迂腐的一个人,对这种意气书生而言,礼仪上的细枝末节是最讲究的。然而郑庭航确属有功之臣——他逼问得这样紧,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惩罚——这真让秋仪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正在这时,却听林叔寒冷冷说道:“郑大人没读过《礼记》吗?里面说‘介者不拜’;先贤也有‘甲胄之士不拜’的典故。秋大人乃是领军作战的统帅,跪拜皇上固然应当,一时忘了也并非是什么非礼悖法的事情。皇上自然也会体谅。”

    林叔寒博闻强识,这几句话一讲,竟然咄咄逼人的郑庭航说了个哑口无言。

    秋仪之却是如释重负,念在郑庭航书生意气,又有大功的份上,向他拱了拱手,说道:“郑大人的话,我听进去了,今后注意些也就是了。”算是认错。

    他忽又话锋一转,伸手一指,厉声呵斥道:“郑鑫!皇上在此,你为何不拜?”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被俘了的郑鑫也自始至终站在原地,没有向皇帝下跪行礼。

    只听郑鑫冷冷说道:“郑起是我的儿子,从来只有儿子跪父亲的,从来没有父亲跪儿子的道理!”

    “哈哈哈!”秋仪之又大笑道,“你这就错了。皇上乃是大行皇帝膝下第三子郑淼的儿子,同你没有半点关系,更不是你的儿子。你一个乱臣贼子,为什么不能想他下跪?你要是受了伤,膝盖打不了弯,我自然可以派人帮你。”

    忽听郑起说道:“朕看……还是免了吧……”他当了郑鑫将近十年的儿子,要他承受父亲一拜,还是颇有几分艰难的。

    “皇上这就错了。上下有别、朝野有别、内外有别、敌我有别,体现在哪里呢?就体现在一个‘礼’上,这也就是圣人指定礼法的原因。方才臣一时忘了行礼,便有郑庭航这位铮臣指出,让臣这样一个忠诚侍君之人也颜面无光。皇上又何能免去了郑鑫的礼仪呢?”秋仪之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让郑起无话可说。

    他转身见郑鑫依旧没有下跪,“哼”地一笑,吩咐左右道:“这个人不肯下跪,许是膝盖坏了。既然坏了,留着便也没有什么用,索性打断了算了!”

    郑鑫好歹还是皇家的嫡派子孙,秋仪之手下亲兵虽都是无法无天的山贼出身,可听了这话,还当是他在开什么玩笑,面面相觑,就是不敢动手。

    却听秋仪之又狞笑一声,说道:“怎么?都聋了吗?没有听清我的话?我话既已出口,便总要有人断腿的,不是他的腿断,便是你们的腿断!”

    他这话一出口,那几个亲兵便再不犹豫,结队走到郑鑫身旁,将郑鑫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郑鑫立时大怒,斥道:“你们大胆!你们放肆!你们在做什么!我是皇子,你们这样做,都是死罪!”

    他这虚张声势的狂呼大喊声音尚未落定,便见另两个亲兵一人手里拿着一支刀鞘,狠狠往郑鑫的膝盖骨上猛击而去。

    这两支刀鞘,都是用上好的整块楠木削制而成,同两条铁棒没有什么两样。两棒子打下去,郑鑫两块髌骨顿时被击得粉碎,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都趴了下去。

    郑鑫作为大皇子,平素里为了收买人心,不管有意无意,总是做出一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样子。现在是朝廷内战,两方将士多有同郑鑫打过交道的,见往日那位尊崇只在皇帝之下的大皇子,今日变得这幅样子,虽然说是“成王败寇”,心中却还有些不忍,不少人或是别过头去、或是低下头来,不愿看到这样一幅惨状。

    这时郑庭航又上前说道:“大人,郑鑫违逆作乱,固然应当惩罚。可他毕竟是皇室子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动用私刑,把皇家尊严放在哪里?把朝廷体面放在哪里?还请大人不要折磨作践郑鑫。”

    郑庭航这几句话说得确实在理上。

    秋仪之方才也是一时冲动,被他这样一说,倒有些清醒过来,抿了抿嘴巴,仿佛是在替自己解释一般,对郑鑫说道:“郑鑫,你方才要是早肯诚心下跪,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好了,我叫两个人把你扶起来吧。”

    没想到郑鑫丝毫没有领情,在地上一翻身,居然挣扎着坐了起来,脸上带着异常痛苦的表情,说道:“谁要你在这里示好卖乖?‘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若没有李胜捷这个海盗,若没有戴鸾翔附逆,你早已被我活捉了。现在跪在这里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你不过一时侥幸取胜罢了,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秋仪之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听郑鑫这样说,自然有意同他辩驳几句:“记得岭南王爷失败之后,大行皇帝和钟离宰相曾经同我议论过岭南王爷的成败得失。记得当时说起岭南王为何失败,先帝和师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句话。岭南王爷才智出众、兵强马壮,尚且败在‘天道’这两个字上。又更何况是你这个才干人望都极平庸之人了?”

    秋仪之这几句话连讥带骂,说得好不痛快,便继续说道:“你不要不服气。我问你,三哥郑森、左将军韦护、还有将军张龙,他们都在哪里?如果有他们助你作战,戴鸾翔元帅虽然用兵精强,又岂会这么容易得手?你又岂会遭此大辱?”

    秋仪之既将老皇帝郑荣的话抬了出来,说的又句句都是实言,郑鑫更加无疑辩驳,只是两只眼睛还死死盯着秋仪之不放,似乎是想要将眼前这个仇敌看透、看穿、看死一般。

    秋仪之被郑鑫看得有些发毛,恶狠狠说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有这份闲心不如看看四周,看看这四周都是我的兵马,只要我张一张嘴唇、动一动手指,你就会化为齑粉!”

    郑鑫不是怕死之人,秋仪之这几句狠话的威力,反倒不如方才的层层说理,让郑鑫“哈哈”大笑道:“好!成王败寇,不过如此,你要是落到我手中也是一样,你便下令吧!”

    此言一出,倒是皇帝郑起先紧张起来,对秋仪之说道:“监国皇叔,这样似乎不太好吧?这么多人眼前,就诛杀皇室至亲,皇家的脸面不知今后往哪里去摆?就请监国皇叔念在他同你一起这么多年的份上,再斟酌斟酌吧?好吗?”

    众人都只听说过皇帝一言九鼎,说杀就杀、说放就放,还没谁见过皇帝向一个臣子求情的呢,无不用眼睛注视着秋仪之,要看他有何应对。

    秋仪之却丝毫没有将皇帝的求情听在耳里,说道:“皇上,你年纪还小,这种事情你还不懂,还是由微臣替皇上代劳吧。”

    说着,他又指令皇帝身边的护卫道:“皇上累了,你们这就护送皇上下去休息。”

    今时今刻,秋仪之的话要比皇帝的圣旨管用得多,那几个御林护卫听了他的话,便赶紧将皇帝郑起乘坐的御辇退了下去。

    秋仪之满以为皇帝不在场,便再无人阻止他处置郑鑫,却听郑庭航又上前说道:“秋大人,郑鑫固然是罪恶滔天。不过朝廷有朝廷的制度,像他这样的人、犯了这样的罪,自然是要由中书省前头,由各部及都察院审理以后再定罪的。否则私加屠戮,未免有损朝廷体面。”

    秋仪之刚刚在几乎失败之时扭转乾坤,一场大胜之下心情正佳,却没料到郑庭航三番四次地出来泼自己的冷水,恨得秋仪之咬牙切齿。

    他真想将郑庭航的话作为耳旁风不予理睬,抑或干脆将他赶走,可转念一想这个郑庭航虽然迂了些,可他说的话,却是不少读书人心中的真实想法。

    要直到,这些书呆子虽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可手里那支秃笔却不饶人,别说是在正史实录里给你写上几笔了,就是在自己的笔记文集里骂上你几句,就能让你遗臭万年。

    于是秋仪之定了定神,说道:“郑大人,你这就误解了我了。现在是在战场之上,将郑鑫杀死,他便是阵亡。这样的死法,比起三审三决之后,再送到菜市口当头一刀,可谓是体面得多了啊!”

    郑庭航一心想着礼仪伦常,还真没想到这一折,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道:“大汉律令里有议亲、议贵、议功的条例,郑鑫这样的身份功劳,或许未必……”

    “未必什么?”秋仪之将郑庭航的话打断道,“郑鑫身为皇子,确实是皇亲、确实是贵胄、也确实立过些功劳,这些我都是承认的。然而他弑君、杀师、屠弟,哪一条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哪一项都免不了要刮他三千刀再死。亲也好、贵也好、功也好,在这些大罪面前,还能算得了什么呢?难道真的要将他的罪过一一明示天下,才算保全了朝廷的体面了吗?”

    秋仪之这几句话说得虽有私却又无私、虽不公却又大公,终于让耿直的郑庭航闭上了嘴。

    于是秋仪之扭头又对郑鑫说 , 也道:“我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吗?我有意保全你的体面,但若是你不想要,我也并不强求。”

    说着,秋仪之便将自己那口纯黑色的西域宝刀,连同刀鞘,一同从腰间解了下来,随手掷到郑鑫面前,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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