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仪之是在幽燕王府里头自由出入的人,王府护卫都已混得精熟,刘庆自也不会例外。

    只是刘庆从来都在军中当差,官场变化不甚熟悉,直到今日才晓得这位皇上十分看重的螟蛉之子居然身穿七品官服,出现江南道府衙门大堂之上,立即就惊得几乎要跪倒下来。

    秋仪之见了,连忙上前一步,在刘庆耳边用小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要跪拜,不要说出我的身份,没有好处。”

    刘庆不愧是老幽燕道出来的军官,听了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未及细想便住了口,膝盖也不继续弯曲,顺势拱了拱手,说道:“原来是秋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语气还是十分客气。

    高坐堂上的钱峰听了却有些奇怪。眼前的这个刘庆自诩是皇上身边的人,平素里对自己就非常倨傲,不知今天吃了什么药,居然跟个七品芝麻官毕恭毕敬起来。

    钱峰不愿细想,只想将眼前这道难题赶紧推出去,便对刘庆说道:“钱将军,就是这位秋大人,还有他身后这两位将军,想要领手下军士入城。禁止城外军士进城的事情,钱节度也是同意了的,不知将军有何计议?”

    刘庆听了,暗暗骂了句“老狐狸”,抓耳挠腮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

    却听身旁的秋仪之说道:“刘节度,听说你也是跟着皇上打过仗的,应当知道部队作战打的是士气,像这样将千辛万苦赶来助战的援军拦阻在城外,你叫我们还怎么提振兵士的士气?”

    随着秋仪之进府的两员中郎将,见他一个七品小官,居然敢这样耳提面命地呵斥一个三品将官,无不替他捏了把汗,唯恐刘庆发起火来,抽刀直接就将秋仪之给砍了。

    却不料刘庆满脸的羞赧:“这个……这个……能请秋大人借一步么?我有几句话要同大人讲。”

    秋仪之沉着脸答道:“我们商量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有什么不能在这堂上说的?你有话,现在就讲。”

    刘庆听了,点头道:“那末将就说了哦。末将先请教一声秋大人,按照我朝定制,兵丁能有多少军饷?”

    “原是每人每月一钱五分银子,后来当今皇上登基以后,开源节流,加到二钱银子,怎么了?”秋仪之说道。

    刘庆叹息道:“这二钱银子……不是不够用么!”

    “怎么就不够用了?兵丁吃的饭食、穿的衣服、住的房屋,都是朝廷供给的,每月二钱银子,满够用的了!”

    “唉!”刘庆又叹息道,“这话在广阳说得当然是没错了,可是这金陵是六朝金粉之地,兵丁们吃饱穿暖之后总得有个花销吧?二钱银子,也就够每天喝碗茶的呢!更何况这些兵丁都还有家要养,家里头老老少少几张嘴巴全指望着呢……”

    秋仪之听了刘庆的话,正要叱责他不好好带兵,成天在铜钱眼里翻跟头,却忽然想起自己募兵之时,便开出了二两银子的饷银,为的就是让手下乡勇足够用军饷养家,作战起来便也再无后顾之忧。

    于是秋仪之说道:“你倒也是个爱兵之人……”

    刘庆答道:“末将是老幽燕道出身,做不出吃空饷、喝兵血这样的缺德事情。末将赴任之前,就听皇上说江南节度军战力不彰,到任之后才知道皇上圣明,所言半句不差。因此暂时留着老兵不动,先补充新兵,保证兵员足额再说……”

    秋仪之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个没玩,连忙打断道:“谁要听你表功?你在江南整军是好的,可这事同放不放外边援军进城,又有什么关系?”

    刘庆听秋仪之言罢,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答道:“末将不是想着兄弟们清苦么,幸好金陵城里头富商巨贾甚多,便串联了几家大商会,让他们出钱给兄弟们加饷,加到每人每月五钱银子,这才勉强让兄弟们混个温饱……”

    秋仪之是个聪明人,听到这里已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的意思是说,是金陵城里的大商人们,不想让援军进城了咯?”

    刘庆似乎松了口气,说道:“大人说的没错。俗话说得好‘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我手里一大半军饷都是大商人出的,总要不能驳了他们面子吧?要是硬放外面人入城,说不定商会就断了下月饷银,我手下弟兄搞不好就哗变了。”

    这可真是一道难题。

    秋仪之同身旁的林叔寒低声商议了好大一番功夫,还是觉得不能仅凭一时意气,就开门放人入城,从而损了城中财主们的面子,叫刘庆今后日子难过、话难说。

    于是秋仪之朝坐在几案后头沉默了许久的此事钱峰说道:“刺史大人,方才听刘节度的话,想来这件事情症结在金陵城各大商会这里。钱刺史乃是此处的父母官,不如由刺史大人出面邀请这些商人,再由在下向其解释?”

    钱峰只想快些将秋仪之这个烫手的山芋赶走,却不料他竟想出这么个幺蛾子来。他心里是想断然拒绝的,然而方才看见平日里颇有几分嚣张跋扈的节度使刘庆,都对秋仪之毕恭毕敬,又想起京城里的传言,更加吃不透这个属下小县令的来头。

    无奈之下,钱峰只好松口道:“那也好,不过有言在先,本官只管邀请,有什么话,自然由几位去说。”

    秋仪之答应一声,又讨来笔墨纸砚,由林叔寒主笔,节度使刘庆罗列金陵城中大商人的名单,不一会儿便将将近二十份请帖草拟完毕。

    因钱峰已经答应由自己出面邀请商人议事,秋仪之便也不客气,讨了江南道关防大印,将墨迹淋漓的请帖都盖了印,便叫刘庆立即派人出去送信。

    那些商人见是节度使派人送来的请帖,上头又盖了道刺史的印玺,哪里敢不来赴约,赶忙收拾衣装,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俱往道府衙门而来。

    按照原来的规矩,请商人到衙门来议事,即便不摆下筵席,总也要沏几碗好茶招待。可是钱峰对秋仪之的事情并不十分支持,别说什么酒菜饭茶,就是椅子都没备下几把来。

    不少商人来得略晚了些,只好三五成群站在大堂之外的场地上,活像一群战战兢兢等候审讯的犯人。这些人虽然商人身份下贱,却好歹也是金陵城中数得上的富商,碰到这样情形,早已是气不打一处来,只碍于道府衙门重地威严,这才没有发作。

    秋仪之在江南道人生地疏,认不得这么多人,只好扭头问刘庆道:“刘将军,人都差不多来齐了么?”

    刘庆探头朝门外数了数,说道:“差不多了,也就差着大概两三个人吧?”

    “你可数清楚了?”秋仪之确认性地问道。

    刘庆拍了下胸膛:“那是自然,末将也是领军打仗出身的,几百个人,眼睛一扫就能数个大概。眼下这十几个人,我还数不清么?”

    “好!外边军士还在忍冻挨饿,我们也等不得这几个腿短跑得慢的了,你这就去请外面这几位进来说话吧。”

    言毕,秋仪之又扭头对安然端坐的钱峰作了个揖,说道:“大人,客人都来齐了,我们这就叫他们进来吧?”

    钱峰见秋仪之小小一个七品县令,居然敢在三品刺史衙门大堂之上指手画脚,早已是憋了一肚子火,没好气地说道:“大人不是已请他们进来了么?还问我作甚?”

    秋仪之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只顾着将事情办成,未免有些喧宾夺主,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之下,也难怪钱峰要不高兴了。然而现在上万大军就毫无章法地聚集在城外,而倭寇奇袭若至,便是灭顶之灾——这般紧急情势之下,秋仪之也就顾不得这上下尊卑里头的虚礼了。

    于是秋仪之只当没听出钱峰语气之中的讥讽涵义,上前一步对已陆陆续续走进大堂的金陵商贾们团团一揖,说道:“各位大官人请这边瞧了,在下乃是山阴县令秋仪之。”

    堂上商贾被秋仪之这不卑不亢的声音吸引,都把头扭了过来,眼神齐齐注视着这个身材并不高大的七品小县官。

    却听秋仪之有道:“各位大官人,今日刺史钱大人请大家过来,是有一件要紧事情同诸位商议,因时间紧迫,因此连酒菜都没有备下,实在是礼数有亏。待日后城外倭寇退散,下官再从容弥补赔罪。”

    秋仪之这招叫做“言之有预”,先把话说满,让满堂富商原有的这一肚子的火气,被这几句话硬生生浇得熄灭了大半,脸上都露出笑容来。

    秋仪之接着说道:“诸位都是消息灵通人物,我金陵受倭寇袭扰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倭寇凶残贪婪,确实不可小觑,我金陵军民已成惊弓之鸟,若长久下去,不说别的,就诸位的生意也大受影响。”

    秋仪之说到这里,已有几个自作聪明的商人高声接话道:“是不是大人要我等募捐些军饷?”

    “这个好说,我等也是大汉子民,不会打仗,出点钱也是应该的。”

    “这几日生意虽然清淡些,不过还有些积蓄,拿点钱出来给大人激励一下士气也没什么。”

    众商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态,刘庆却在秋仪之耳边说道:“遇到这样的事情,找商人募捐一些也是常例。末将还没问他们讨过钱,义……大人跟他们讨些银两也是可以的。”

    秋仪之点点头,口中却道:“诸位拳拳报国之心,下官也是十分感动。然而皇上登极以后为兵丁加饷五成,诸位平日里头也多有捐献,军饷满够用的了。就是将来大战之后,犒赏有功将佐或许钱粮上头有些缺口,那还要烦请诸位慷慨解囊了。”

    众商贾听秋仪之所言,并没有要摊派军饷的意思,心中更加高兴,却听那身穿七品小官袍服却在道府衙门正堂侃侃而谈的秋仪之话锋一转,说道:“然而有件紧要事体,想要同诸位通报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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