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鑫接过严明显开出的方子,看了看,不禁赞道:“都说严神医医术神通,我看这笔字也是颇见功力呢。只是我不通医术,不懂得其中的门道。不过既是严神医的方子,想来也是不错的,就叫下人依此抓方吧。”

    郑鑫话音刚落,却听林叔寒说道:“学生也略看过几本医书,就是医术不甚精湛,之前仗着胆子大,替秋大人也把过脉、开过药的。既然是严神医有方子在此,不若也给学生看看,好让学生长长见识。”

    说罢,他也不待郑鑫将方子递过来,自己就伸过手去,从郑鑫手中拿过了那张药房。

    郑鑫见林叔寒如此大胆心中有些不悦,却碍于秋仪之的面子,不便发作,只有强压怒气,看着这个一脸无所谓表情的狂生。

    只见林叔寒一手拿着方子,一手用扇着折扇,却道:“方才严神医自称为‘下官’,不知神医何时身上也有功名了?”

    严明显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情来,说道:“那是先帝在任之时,曾吃过我几个方子,觉着身子甚是受用,一个高兴就赏了我现在这七品官职,也算是钦点的了。”

    林叔寒笑道:“那学生真是失敬了。不过严神医这方子么……似乎配不上头上这顶乌纱帽呢!”

    林叔寒话音未落,屋中的郑鑫、秋仪之都已是一惊——原来这个严明显医术遐迩闻名,堪称泰山北斗,他的一张方子,在金陵城中能卖出几百、上千两银子尚不可得——林叔寒居然口口声声说他的方子不好,也未免太过托大了吧?

    林叔寒是个耳聪目明之人,早就看出几人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知道他们是信不过自己,于是款款说道:“秋大人的脉象,就学生来看,似乎甚是平稳,只是因最近身体疲劳、精神紧张,这才有些虚弱,其实既无隐疾又无急病。不知严神医意下如何?”

    严明显点点头,算是同意。

    “再看严神医这张方子,里头尽是人参、鹿茸、虫草、林芝、燕窝、首乌之类名贵药材……”林叔寒说到一半,居然失声笑道,“且不论这方子能不能治病,反正药铺老板见了,肯定是喜笑颜开——单凭这笔大买卖,就够他一家老小好一阵开销的了。”

    严明显听了,面色一沉,道:“看来林先生也是深通歧黄之术了。秋大人气血两虚,我用剂补之,又有什么错?虽然药力猛了些,但是没见我用蟹肾这至寒之物为引,也算是曲径通幽了。”

    “哈哈哈!”林叔寒仰天大笑道,“好一个曲径通幽,我看是一泻千里吧!照着严神医这个补法,秋大人身体倒是不虚了,却饱得好似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炸了。也多亏严神医别出心裁,居然想出用蟹肾为引,到时候这些名贵补品如长江黄河般奔流直入茅厕,也不知能在秋大人体能剩下些多少。”

    林叔寒这几句话说得浅显易懂,就连秋仪之这样不懂医术之人也觉得他颇有几分道理,又见严明显脸上已是一阵红、一阵蓝,显得十分尴尬——也能猜出林叔寒之言,绝非信口开河。

    却听郑鑫问道:“那以林先生高见,秋大人的身体,应当如何调养呢?”

    林叔寒忽然想起秋仪之要自己留几分体面给大殿下的嘱托,忙略欠身道:“不敢。严神医开的药方,可以照抓不误,只是不能服食进去。学生庄园之中,养了不少土鸡潮鸭,将这些药统统打碎了混在一起,每日只用一钱,同这些家禽一起煮食,是既美味又滋补,吃上十天半个月,必还一个生龙活虎的秋仪之给殿下。”

    郑鑫听林叔寒说得生动,仿佛鼻孔之中也都已充满了鸡鸭混合着药香散发出的美味,忙咽下半口唾沫,扭头对严明显说道:“严神医,林先生此法,是否合着医理呢?”

    严明显满是皱纹的脸上抽搐了一下,说道:“药食同源,林先生此法,确实有效,这样徐图慢进比下官的法子稳妥多了,就怕……就怕见效慢了些。”

    忽听林叔寒冷笑一声,说道:“严神医这话才说到点子上了!学生这点点雕虫小技,严神医岂会不知?只是怕大殿下克日回京,到时秋大人的病还没好,显不出你的本事来罢了。至于病人日后还有什么后遗,却是一件十分不打紧的事了。只是不知上古神农尝试百草之时,可否藏了严神医这番心思?”

    林叔寒这话不给严明显存了丝毫体面,可谓诛心之语,以至于他话音刚落,严明显脸上就显然有些挂不住,慌忙起身对郑鑫说道:“下官的方子虽有些不妥,却绝无邀功请赏,不顾秋大人体质的念头,还请大殿下明察啊!”

    这句话等于是承认林叔寒所用的食补之法,优于严明显的猛剂药补之法了。

    于是郑鑫点点头,说道:“严神医何必如此?好了,我同秋大人还有话说,神医请先回避一下吧。”

    严明显不敢违逆,起身向众人行了个礼,便踉踉跄跄走了出去,看他背影,似乎比进来之时老了十岁。

    郑鑫原本就有意笼络林叔寒,后来见他举止如此孤傲,心中不免打起退堂鼓来。可现在又知其医术精通,不禁让郑鑫想起他那位学贯古今、经天纬地的师傅来,已是确定了这个林叔寒确有真才实学。

    于是郑鑫下定了即便要受林叔寒的气,也要将他笼络在身边的决心,咬咬牙说道:“我原本只当林先生诗文书画冠绝当今,却不料医术也是独步天下。看来先生绝非池中之物,即便如六朝古都的金陵也未必就能实现先生平生夙愿。”

    林叔寒是何等聪明之人,短短几句话中就听出了郑鑫的言外之意,便笑道:“不知学生有何平生夙愿呢?”

    郑鑫听了一愣,不知林叔寒这话什么意思,半晌才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然要纵横八万里,建功立业了。”

    林叔寒收起折扇笑道:“学生不过是个潦倒书生,薄有微才而已,谈什么大丈夫呢?只求能在偏远之地、山水之间、美人之畔,聊渡残生而已。”

    郑鑫听了又一愣,心想:自我跟着父皇进京以来,见了多少饱学鸿儒,虽然一个个都道貌岸然、自诩清高,然而却没一个不热衷功名的,想必这个林叔寒不过是有些羞赧罢了。

    于是郑鑫笑道:“先生品性高洁,果有古仁人之风,我也是十分佩服的,就连父皇、师傅也常常提起。不如这样,我钦差使命将毕,转眼就要回京去。不如林先生也跟着我一道进京,就住在舍下,我也好引见几位名士同先生结交,若有缘能觐见圣上也是未知之数呢!”

    “大殿下是想聘我做幕僚吧?”林叔寒冷冷地问道。

    郑鑫还在拐弯抹角,却没料到林叔寒一句话居然说得如此直白,当即怔了一怔,才道:“我……我就是这个意思,若得先生垂爱,到时前程、幕资都是好商量的。”

    林叔寒莞尔一笑道:“大殿下乃是皇长子,又封了王爵,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幕府之中想必奇能异士极多,像学生这等人物,即便进了殿下幕府,也是敬陪末座罢了。”

    郑鑫忙摇手道:“先生过谦了……”

    林叔寒又笑道:“学生不过是萤虫而已,怎配得上大殿下皓月之光?不过秋大人这点微末前程,倒好似夜半火媒,同学生相若,学生倒是有意趋附于他。”

    郑鑫一惊,忙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先生已许了秋大人,做了他的师爷了?”

    秋仪之沉默了半晌,听郑鑫同林叔寒的对话言辞之间虽还十分客气,内容却是越说越僵硬,又听他们已将自己牵扯出来,忙接话道:“林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小弟岂会过宝山空手而归?林先生早已被小弟聘为幕宾,山阴县乡间别墅都已在筹建当中了。”

    郑鑫闻言又是一惊,心想:若是旁人,自己或许可以硬讨过来;可偏偏秋仪之这个义兄弟是父皇极宠爱的人,眼下还不是得罪的时候;况且这林叔寒也是个犟种,也断然不能用强。

    于是郑鑫只好叹口气道:“看来先生是终究与我无缘了。不过先生若在江南住的无聊了,想赴京城一游,自可到寒舍来,我当尽地主之谊。”

    林叔寒虽然孤高,却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听郑鑫已是放弃了笼络自己的打算,便也长揖道:“承蒙殿下厚爱了。”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郑鑫便率先起身道:“我看贤弟身体尚好,只是中气不足,就不多搅扰了。近日江南这桩公案已了结得差不多了,愚兄再奉旨视察一下漕运、海防、河工等就要回京。贤弟只要每日安心将养身体即可,不用每日过来点卯;待愚兄返京之日,贤弟过来送行即可。”说罢就要离开。

    秋仪之支撑着想要下床,然而手上没劲不能成功,便道:“林先生,可否帮我送下大殿下?”

    林叔寒毕竟是庄园主人,这点礼仪还是要讲的,便收拢折扇,替郑鑫推开房门就出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林叔寒才又折了回来,擦擦额头上的汗,对秋仪之说道:“秋大人这个兄长倒是求贤若渴,林某这样的人,他居然也会放在心上。”

    秋仪之叹口气道:“林先生这可就惹了大麻烦了。你是不知道我这个大哥,他虽然面上礼贤下士,内里是最重面子的。今日他在林先生这里吃了软钉子,背后还不知怎么嫉恨先生呢!”

    林叔寒脸色一沉,说道:“怕他怎的?林某就是坚决不去,难道他大殿下还把我绑了去吗?”

    秋仪之摇摇头,说道:“林先生风骨自然硬挺。然而先生家里头还有父母兄弟,庄园里又有一位红颜知己。若我大哥真发了狠,拿这几位做文章,不知先生又当如何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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