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城的权政关系,虽远不如长安城错综复杂,但在掌管地方军事的都督府之外,上有掌管州道行政的刺史府,下有地方县衙,在这中间,世代累积之下,又不乏地方门阀豪强,处于底层的,才是黎民百姓。

    就拿孙典劝诫的原话来说,安阳城的水不够深,但若是有哪个妄图淌一淌试试,一个不留神,同样是能淹死人的。

    外来的灾民被强抓强卖,像这样的事,并非是头一天发生,这在常年遭旱的河北,是一个很常见的情况,更确切说说,是买卖。

    至于从这当中牟利的人,不外乎是身处在社会上层,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物。

    人口买卖,在这世道上本是一件极其平常又普通的事,对照律法,它甚至构不上罪责,但这并不代表,法律就鼓励民间肆无忌惮地贩卖人口,尤其是在强买强卖的情况下,将良民变作贱民,逼做娼妇。

    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人性上说,这都是一件‘坏事’,所以那些在幕后牟利的权贵们,才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做,而是拿了一群无赖做遮掩,还找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耳盗铃。

    在遗玉的坚持下,孙典不得不将他所知,涉及买卖灾民并且从中牟利的门府一一相告。

    真的将那些有份者听到耳中,遗玉才晓得事情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

    至少孙典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这件事,不是她能管的。

    她到安阳城,不是找麻烦来的,她怀着身子,李泰远在西域,她一个毫无实权的王妃,面对一座盘根虬错的城市,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做什么,才能不给他增加负担。

    先前的冲动平复下来,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无力感,爱莫能助。

    遗玉的沉默,孙典看在眼里,当是明白她已萌生退意,心里说不出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松气多一些。

    终究是没忘记职责所在,他不惜劝道:

    “王妃,这些外来的灾民固然值得同情,但即便是他们不被买卖,也一样会死于饥寒,实话说,至少他们被卖之后,还能多活上几日。”

    “不必再说,我知道了,”遗玉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扭头看了一眼惴惴不安的平霞,吩咐孙典道:

    “你派人去把那两个孩子带回来吧。”

    “是,下官这就去办。”孙典行了礼告退,身为都督府上的副典军,平日少不了要同上上下下打交道,黑白两道上的人都有结实,想要从人贩手上要回两个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看着他离开,平霞一脸放心地软坐在地上,抬头见遗玉正捧着茶杯不知在想什么,忙一骨碌站起来。

    “主子,您累着了,奴婢扶您回房休息吧。”

    她站着等了半晌,才听见遗玉轻轻应道:

    “...好。”

    傍晚时候,卢氏才从观里回来,一进门,就听多嘴的门房说平彤晌午被打伤头被人抬回来。

    这便慌忙寻到遗玉屋里,听完平霞讲述,不免长吁短叹:

    “这世道,无家可归的人,才最是可怜,那两个孩子若是寻回来,就留在府上吧,家里不差养这点人口。”

    在遗玉的交待下,平霞只说了那对小姐妹,关于外来灾民被买卖的事,却是一字没讲。

    “就照娘说的这样吧。”

    “唉,早知道我就提前一天到观里去拜拜,给平彤那丫头请个平安,平卉呢?”

    “好哭了半天,我听着心慌,就干脆让她到平彤房里照顾去了,”遗玉惯例躺在榻上同卢氏说话,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全然看不出中午那会儿的愤恼。

    卢氏点点头,取出小布包里仔细收着的符纸,数了几张递给一旁端茶倒水的平霞,道:

    “好在今日多请了几道平安符,你且先拿着,待会儿捎给她们两个,贴身收着,免得再惹无妄之灾。”

    平霞弯膝一礼,两手接过去,心里感动,就磕磕巴巴地道了谢。

    卢氏一笑,又挑了一张不同的,交给遗玉道:“再过两日是你生辰,就要十七啦,娘先送你个平安。”

    遗玉脸上的笑容变得由衷,“谢谢娘。”

    草草应付过晚膳,遗玉原本以为要到明天才能见着那个孩子,不想睡觉前半个时辰,人就被送了过来,还多附带了一个。

    客厅里,摆着两座长颈油灯,不算太明亮,可也能将人看清楚。

    遗玉盘膝坐在短榻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腿上盖着薄被,平云和小满就立在她身后,好奇地同她一起看着方被平霞领进屋的三个孩子。

    那个子高些的,应当是姐姐,一只手紧紧攒着边上个头矮小的妹妹,一只手扯着褴褛的衣角,低着头,不安地搓着脚尖,足上的草鞋磨破了一边,随着她的动作,掉落下来一两块泥巴,落在干净的桦木地板上,十分显眼,她自己也看到,仿佛是受了惊吓,愈发缩起了脑袋。

    姐姐这般拘谨,妹妹也被传染了紧张,只在进门时候盯着遗玉看了一会儿,便学她姐姐一样,低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着。

    因平彤和平霞没有透漏,两个小孩子家家,也不晓得这会儿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位王妃,要不然照这模样,许是会吓得两腿发软。

    倒是跟着姐妹一起顺道被孙典救回来的那个男孩儿,看起来也只有七八岁的模样,面上脏兮兮的,看不清长相如何, 只一对眼睛生的黑不溜秋,很是有神。

    他身上一样穿着破衫烂褂,却不怕生地来回打量着屋里,最后目光落在遗玉身上,不掩好奇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猛瞧,被平霞察觉,偷偷扯了下袖子,他还不满地扭头瞪了她一眼。

    “你拉我干什么?”

    平霞怕他会招遗玉不喜欢,便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别东张西望。”

    “我哪有东张西望,我现在看的不是前头吗,你多大个人了,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男孩儿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又回头去盯遗玉。

    平霞脸上微红,下手又扯了扯他,无奈小声道,“那、那你别往前看。”

    男孩儿不乐意了,干脆伸手一指遗玉,撇嘴道:“我是看她,又不是看你,你害什么臊啊。”

    平霞见他竟然胆子大地拿手去指点遗玉,吓得慌忙把他的手拉下来,狠狠刮了他一眼,怕他不老实,便牢牢捏着他的手,冲着遗玉弯腰道罪:

    “主子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这头遗玉还没出声,男孩儿却是先变了脸,活像是在躲瘟疫一样使劲儿甩着平霞的手,慌慌张张道:

    “哎哎,你别拉我,男女授受不亲,受了就要成亲的,我可不想娶你这么个力大如牛的彪婆娘,赶紧给我放开、放开啊”

    遗玉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小满和平云也笑得抿起了嘴,而一向是老好人的平霞则被气红了一张脸,一副恨不得把那孩子的嘴巴拿裹脚布塞起来的模样。

    男孩儿到底不敌平霞力气大,被她按着肩膀,挣扎不能,便气地鼓起了腮帮子,仰着头,同她大眼瞪小眼。

    遗玉见状,便收敛了笑声,清了清嗓子,冲那两个紧张地快要把头低到地上的小姑娘,温和道:

    “姐姐是小草,妹妹是小芽,对吗?”

    “对、对的。”两人连忙应声,飞快地抬头看遗玉一眼,又重新低下去。

    遗玉怕再同她们说话,会更让她们不自在,便转向那个有趣的“赠品”。

    “她们都有名字,那你的名字呢?”

    男孩儿听见遗玉询问,不甘心地放弃同平霞比较眼睛大小,转过脑袋,以一个费力地角度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对遗玉道:

    “我叫‘小迪’。”

    “小笛,”遗玉默念了一声,暗皱了下眉头,自语道,“是笛子的笛吗?”

    两次被姚一笛绑票,遗玉对“笛”这个名字可谓是敏感非常。

    男孩儿耳朵尖,嘟囔出声:“不是竹子头的那个笛啦。”

    遗玉眼睛一亮,“你识字?”

    问完话,她就看到那男孩儿的眼神分明闪躲的一下,才略带掩饰道:

    “一、一点点。”

    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或许还有些小秘密,遗玉暗道,却没有揭穿他。

    “那就是启迪的迪喽。”

    “...随、随便你怎么叫,”他又小声嘟囔,“听起来不还都是一样。”

    遗玉点头,并不想深究什么,太多的人,她帮不了,可眼前这几个,既然被送到她面前,那她就不能不能管。

    见他们身上还都穿着破旧单薄的衣裳,她便询问平霞,语调带些轻责:

    “怎么不先寻了衣裳给他们换一换。”

    平霞不好意思道,“看天晚了,主子待会儿要休息,就急着先带过来给您见一见。”

    小满插话道:“宅里应该也没他们能穿的衣裳,就先拿小点的将就两日,这几天奴婢闲着,正好给他们缝两身穿穿。”

    平云也道,“奴婢也能帮忙。”

    遗玉点点头,见那小迪又开始望着她瞧,她可不以为自己脸上有花,顺着他的视线一挪,目光落在手边,便晓得他看的到底是什么。

    “先带他们下去洗洗干净,弄些吃的,安排到西院住——不,还是算了,把小迪领到于通那儿,小草和小芽就跟着平霞睡吧。”

    遗玉一通安排下来,一屋子都十分满意,只除了一个。

    “谁是于什么通,我才不要跟他一起睡,不能单独给我一个房间吗,不然就让我睡柴房。”

    遗玉笑而不答,一手扶着腰,让小满搀着起来,将手边一口未动的点心盘子端了起来,缓步走到他们面前,笑眯眯地将盘子递给他,松开小满搀扶,空出一只手,也不管他是不是愿意,落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轻轻抚了抚。

    “不行哦,你们还小,要同大人一起睡。”

    很是寻常的一句话,却让三个孩子,一时间都红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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