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折衣而今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论力量自然不是李叹的对手,但这副身体勤勤恳恳地操练了二十余年,论灵巧却绝对不输,且我帮他耍赖,让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目标。

    有时我很后悔帮他耍了赖,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剑他原本可以先划下去的,可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剑下去,李叹一定会死,在那最紧要的关头,他放了手,收回了力量,展开手臂迎上了李叹的枪尖,三尺青峰就这么落了地。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一刻的震惊,震惊使我挣脱了李叹的束缚,瞬行过去抱住他的身体。

    我哭着说:“哥哥,为什么?”

    宋折衣的脸上已渐渐消了血色,却还是淡淡笑着,说:“对不起,眠眠,哥哥分心了。”

    我才不会相信这样牵强的理由,我知道该怎么救他,于是尝试发功将体内的莲心逼出来,李叹便也除下了眼前的黑布,静静地看着我们。

    宋折衣却不肯,他紧紧地拉着我,不断说话使我分心,他说:“眠眠,哥哥那时在想,这一剑刺下去,李叹死了,你会怎么样,你会不会后悔,哥哥……哥哥说过,哥哥不想看你后悔的样子……”

    我泣不成声地道:“那你为何非要起兵?!”

    “因为……因为哥哥想赌,赌我……到底是谁,倘若……我赌赢了,便能按照命谱与你正大光明地厮守一生,可惜……哥哥输了,因为……因为哥哥太爱你,哥哥不知道……除了为你死,还能怎样让你晓得,哥哥究竟有多爱你……是……是哥哥自私,眠眠,你原谅哥哥……”

    我噙着眼泪,心里直骂他放屁,他是想成全我,他只是想成全我,但是他不想杀任何人,就只能杀了自己。

    我伤心地摇头,伤心地说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宋折衣抬手抚我的脸,擦我的泪,他已经十分虚弱,眼底却还泛着些许期盼,他问我:“眠眠,这几日,你可有在等我?”

    我还是摇着头,哭泣地道:“我为你准备了好酒好菜,我去偷腊肉的时候险些挨打,我等你了,我真的等你了,哥哥……”

    “那……”吐这字的时候,宋折衣的气息已经换不上来,张张口,满嘴都是鲜血,眼底却飘出喜悦的泪光,他说:“那……就足够了。”

    宋折衣是笑着离去的,笑着闭上了眼睛,他这个人一点也不喜欢麻烦别人,就算对这世界还有留恋,也会在最后一刻,自己主动地合上眼睛,不去劳烦别人为他瞑目。

    可我却希望他能一直睁着,让我还能看到那双只有我的眼珠,让失去的痛感不要来得这样猛烈。我抱着他难过的哭,哭出了一生以来最伤心绝望的样子,哭着哭着,幽都的两位差爷就来了。

    我仍抱着宋折衣不肯撒手,牛头大哥只能拉了拉我,说:“白溯仙子,你可别再为难我们哥俩。”

    我晓得该怎么为难他们,上一次他们要将我抓去幽都喝汤的时候,我借着李叹的呼吸把自己掩成一个活人,让他们下不了手,于是我也不理他,掰了宋折衣的脸便去封他的口,努力地将自己的气息送入他的身体。

    牛头大哥便看着我叹了会气,道:“羽兮仙君此生大限已到,这是生死簿上定好的事,仙子能吹这一口活气,也不能抱着副尸体吹一辈子,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马面小老弟便跟着帮腔,劝道:“羽兮仙君此番下凡功德十分圆满,回了幽都必定修为大涨,再有个把来月,又能与仙子相见,急什么嘛。”

    他们懂个屁,羽兮回幽都是等个个把月,老娘可是要在人间混他几十年,没他这个伴,我多孤独啊。

    可牛头马面已经懒得再开导我了,驱了勾魂锁便拿了羽兮的魂魄,我感到他的灵魄正在与这副肉身一点点地抽离,只能哭着去求李叹,拉着他的衣角说,“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可李叹只抿唇静静地看着我,显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自然幽都掌生死轮回,这般自然天定的事情,也不是想帮就能帮的。

    待牛头马面两位大哥离开,我便晓得这副死去的肉身里,已经没有宋折衣的灵魂了,但至少他还有宋折衣的皮相,我一直没有好好地观赏过他的皮相,更没有好好地与之亲近,虽然徒劳,却还是再度抱了起来,脸贴着他的脸,一遍一遍地叫着哥哥。

    彼时被我卷起的乌风早就停了,万千将士都在眼里看着,我——二皇子妃,抱着别的男人,甚至在自己的夫君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了别的男人的嘴。

    淑妃娘娘便也来了,看见宋折衣的尸首,哀嚎没两声,便哭昏了过去。

    后来没多久,大越皇帝就病死了,直至死也没有将李叹立为太子,但他还是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大统。苏北府自然不服,可是已经没有领头,也就是时不时吵吵两句而已。

    登基大典那日,我作为皇后并没有出现,是梁诗秀陪他走完了仪程,悬着贵妃的名号。这一日最伤心的人,莫不过被禁在冷宫里的淑妃。

    我去看望她,见她仪容散乱,完全失了光彩,淑妃抱着她姐姐的灵位,一直在说对不起。

    她这样的人,至此也不见得会为自私所犯下的恶行而有多么忏悔,我想她悔的是,倘若她没有害宋家,就让宋折衣作为宋家的子嗣平平安安地长大,平平安安地到老,她一辈子都不知道那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比现在死了要强。

    我将灵位从淑妃的怀里夺过来,交给下人吩咐拿去烧了,淑妃有些激动,我看着她,说:“迟了。”

    淑妃于是崩溃大哭。

    看着她哭,我却仿佛好受了一些,剧本上没有淑妃夺子这一段,可是现实里真实地发生了,我在想,到底什么是天意,是司命白纸黑字写在那里,投入天机轮盘的是天意,还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人,自己做出的选择才叫做天意。

    天意要宋折衣死,宋折衣也选择了死,那么到底是天意选择了宋折衣,还是宋折衣选择了天意。

    这是一个十分辽阔的问题,辽阔的问题可以使人暂时忘却伤心。

    我便没事儿就来看淑妃哭一哭,直到有一天她真将自己哭死了,我又失去了此生仅余的乐趣。

    我走在皇宫里,穿着最华贵的衣服,却有一张略显苍老的容颜,宫人见我都会避着,因他们晓得皇后并不得宠,皇后不得宠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喜欢偷汉子,她偷的那个汉子造过反,还死了。

    真是个笑话。

    不知不觉我便溜达到了御花园里,那儿有一处风雅凉亭,亭上悬着水墨和诗章,亭下坐着一男一女一双璧人。

    他们挨得很近,桌上铺满了书卷,那男子绕在女子的身后,手握一支朱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温和地问那女子,“这样可懂了么?”

    女子轻轻地点头,将笔拿回也在纸上写了什么,然后转眼对男子甜甜微笑,男子便也笑起来,小赞一句,“聪明。”

    我与李叹从来没有过这样温馨恣意的时候,我们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准备吵架的路上,他嫌我蠢,我嫌他凶,或许到底是因为他喜欢温柔聪慧的女子,所以才会对我格外地凶。

    宫里的人都晓得,皇后只是个摆设,皇帝与贵妃娘娘才是真正的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贵妃得宠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前朝呈上来的折子,就没有一本是贵妃没有看过的,甚至有的时候,皇帝偷懒,让贵妃帮他批折子,每每大臣对此有异议,皇帝便赐之一个“滚”字。

    我不嫉妒,谁让我本就没有梁诗秀那般本事,而今也更没有那样的心思。

    但是宫廷生活远比想象中寂寞,我本以为被李叹用结障关起来的那两年,就是人生寂寞的巅峰,却才晓得,当你完全自由,却像一个瘟神一般被所有人都远远回避着的时候,这种寂寞是无法言说的。

    寂寞时我便想想宋折衣,想想我爹和小玉,想想在我出嫁前,只等着长大历劫,消磨时光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从镜子里看着少时我们上山去挖番薯,下山时候小玉背着一麻袋地瓜,宋折衣背着我,我在他背上淌着口水睡觉。

    小玉赤红着脸念叨:“我娘说做大小姐的贴身婢子,最轻快不过,现在我真想去厨房烧火。”

    宋折衣笑着回她:“知足吧,换你来背你家小姐试试。”

    “宋公子,我家小姐很沉吗?”

    “沉,比一座宅子还沉。”

    “宋公子还背过宅子?”

    镜子里的少年温柔地笑了笑,温柔且坚定,“她就是我的宅子。”

    镜子外的我便也笑了,不知道这会儿回了幽都的羽兮在干什么,有没有再喝一碗孟婆汤,将人间一世又给忘了。忘了也好,省的我回去见了他尴尬,不忘也好,万一我历不过死劫,总得有人帮我记着。

    我这么想着,身后便传来李叹的声音,“你又在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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